我嘆口氣,揮揮手,讓西域少年退下,
楚祁安冷冷地看向我。
他說:「為什麼騙我?」
我倒水:「公子先喝茶潤潤喉嚨。」
「朕在問你,為什麼騙朕!」
忍不了了。
我把茶壺往桌上一丟,茶水四濺。
「不然呢?」
我冷冷道:
「楚祁安,不騙你的話,我出得來嗎?
「不出言,我要被你在冷宮里關幾年?
「冷言里飯食是餿的,被褥是單層的,看見我手上的疤了嗎?是當年生出的凍瘡。
「我當然要騙你,當然要裝死,不然的話,我早就死在冷宮里了!」
楚祁安的目光落在我的胳膊上,凍瘡的疤痕觸目驚心。
他的目光中閃過心疼,閃過愧疚,閃過后悔。
再張口時,語氣已經弱了下來:
「阿頌,的確讓你受委屈了。
「但是我不會讓你死的。」
我沒說話。
室內良久的寂靜。
良久,楚祁安把一個東西輕輕放到桌上,推了過來。
是那枚玉佩。
他重新找工匠做了外殼,玉佩瑩潤,顯然一直被他戴在身上:
「三年了,我一直貼身戴著它。
「我很后悔,后悔為什麼當初沒有認出這是我們的定情禮物。
「我總是做夢,夢到你從宰相府刺殺回來,渾身都是傷,躺在床上卻還笑著安慰我,說一點都不疼。
「還有奪嫡的路上,你背后插著三支箭,護送我殺進宮里搶到了父皇的遺詔……成功的那一刻,你對我說......」
楚祁安模仿著我當時的語氣:
「『真好啊!祁安,以后你就是皇帝了,再也沒人敢欺負你了。」」
溫熱的液體滴在玉佩上,楚祁安掩住臉,不讓我看到他落淚的模樣。
我沉默了一會兒,小聲道:
「皇上,玉的確很美。
「但碎了就是碎了,哪怕強行拼好,依然是碎的。
」
楚祁安的身體抖了一下。
他看著我,眼中浮現出無盡的苦澀。
他終于說出了那句:「阿頌,對不起。」
我搖搖頭:「沒什麼對不起的。」
楚祁安惶急地張口,想要解釋:「阿頌,我愛的人是你。
「當年的事我有莫大的苦衷,朝堂的事你不懂.......
我打斷他:「皇上,我懂。」
楚祁安愣住了。
我笑了笑:
「我知道你想告訴我,宋家門生遍布朝堂,你剛即位,需要宋家的勢力才能坐穩。
「所以即便你心里很清楚,毒不是我下的,而是宋姝自導自演,還是要哄著她,配合她,所以只能罰我進冷宮。
「你還想說,罰我進了冷言,宋家才覺得我不會威脅宋姝的皇后之位,從而不對我下手-你其實是在保護我,對不對?」
楚祁安微張著嘴,一句話都說不出。
他費盡心思地找我,估計就是想告訴我這些。
卻沒料到,原來我早就知道。
是的,我其實都懂,只是喜歡裝作不懂。
就像我其實很疼,但喜歡裝作不疼。
我并不是真的傻。
而是師父教過我,活得太清醒,沒意思的。
人生在世啊,還是傻樂最開心。
「皇上,我明白,你是愛我的。
「可這份愛,不再是我想要的。」
楚祁安再也忍不住,他上前一步,抓緊我的手。
九五之尊用近乎卑微的神色看著我:「阿頌,那你告訴朕,什麼是你想要的?
「朕都給你,朕全都給你......」
我笑了。
「當真嗎?」
「自然是真的,這是天子之諾。」
「好。」我收起笑容,「那麼我要你不再當天子。」
楚祁安怔住了。
「我去找假死藥給你,從此之后,你不是楚祁安,只是我姜頌的夫婿,我們泛舟河上,快意江湖,從此做一對平凡夫妻。
「這樣的話,前塵往事一筆勾銷,我就重新愛你,怎麼樣?」
楚祁安的臉色一片慘白。
我笑著抽回了手:
「看見了嗎,皇上,你做不到的。
「你愛我,但你的愛只給了我囚禁、冷淡、委屈與折磨。
「我不怪你,但相忘于江湖,是你我之間最好的選擇。」
楚祁安沉默了很久很久。
許久,他低聲問:「阿頌,最后一個問題......
「你還喜歡我嗎?」
我笑了笑:
「皇上,回去吧。
「皇后娘娘還在等你,天下喜歡你的女子很多很多。
「只是我,的確不再是其中之一了。」
16
楚祁安走了。
官府圍住酒樓的人也離開了。
銀翹匆匆忙忙地跑進來,一進門看到我安然無恙,跺腳哭泣道:
「天爺啊,可把我嚇死了。
「欺君罔上是誅九族的大罪,我以為咱倆都活不成了呢!」
我笑瞇瞇地倒酒:
「不會的。」
銀翹拉住我的手:「你對皇帝說什麼了,竟然能就這麼把他打發走了?
「而且我看皇上離開的時候,眼眶通紅,似乎心情很沉郁。」
我喝了口酒,平靜道:
「沉郁是正常的,這種什麼都想要的人,注定會活得不快樂。」
17
在那之后,楚祁安沒有再來找過我。
我繼續在邊塞的酒樓里醉生夢死,還收養了幾個小孤兒,教他們練閉氣功。
銀翹在城里置了產業,已經成了西域一帶有名的老板娘。
凡是茶葉、馬匹、綢緞的生意,就沒有她不涉獵的,消息也因此四通八達。
她常常將京城的消息告訴我。
楚祁安在羽翼徹底豐滿之后,以專權、貪墨等數十項罪名,徹查宋家。
從先帝時起便一家獨大的宋家由此徹底倒臺。
宋姝被打入冷言。
據說楚祁安在她的飲食里放了毒,跟當初她冤枉我給她下的毒是同一種。
我知道這些消息時很平靜。
宮里的前塵往事似乎都是上輩子的事了,像說書人的故事,不能再激起我心里一絲一毫的波瀾。
又過了幾年,宮里的大太監千里迢迢地來了這座西域小城。
他說楚祁安病重,撐著一口氣,想見我最后一面。
我猶豫了很久,最后對公公道:
「我還是不去了。
「皇上這一輩子,想要的都得到了,也就我這麼一個遺憾。
「留著這個遺憾,也還算有個念想支撐著他,能把這次的病挺過去。
「我若是回去見了,他反而可能覺得人世間所有的心愿都了了,心氣便也散了。
「所以請轉告皇上-好好治病,我與他來日方長。」
大太監拱手:「娘娘睿智,老奴嘆服。」
他離開了。
銀翹剛好來看我,聽到了談話的尾巴,私下里對著我咬牙切齒:「你還救那個狗皇帝干嗎,不如直接去看他,把他氣死,我們就也高枕無憂了。」
我擺擺手:「一碼歸一碼,楚祁安是個好皇帝,老百姓在他手里還是有好日子過的一一再說了,皇帝死那可是國喪,全國縞素,咱們還哪來的酒喝?」
銀翹氣不過:「那也不該跟他說什麼來日方長。」
我笑了笑。
所謂的來日方長,不過是他言門一入深似海,我江湖子弟江湖老。
余生很長,但再也不見。
酒樓的老板恰好在此時敲門:「姑娘,來了新的小倌兒展示才藝。」
「快請進來。」
十六個少年在我面前一字排開。
「你們都有些什麼才藝?」
他們齊刷刷地掀起了外袍,露出了腹肌。
我站起來,拼命鼓掌,高聲喝彩道:
「好!」
-完-
衛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