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概直至斷氣前一刻都沒想明白,謝舟為什麼倒戈。
宋祈年和蘇婉凝也沒想到。
他們怔怔地盯著地上的尸體,半晌才回過神來。
「謝舟,你在做什麼!」
「為什麼要殺阿澤哥哥?」
沒有理會暴怒的兩人。
謝舟上前,一劍挑開綁著我的繩索,將我護在身后。
語氣,一如既往地淡。
「大概因為你們是叛賊,我不是吧。」
他的確不是。
身為禮部尚書庶子,他雖然在家中不受重視,處處被嫡母與兄長打壓。
雖然接近我,想利用我的權勢入仕。
但有堂堂正正踏入朝堂的機會。
誰還會賭上身家性命造反呢?
宋祈年不傻。
僅片刻,他便想通了來龍去脈。
「所以,你故意救走方思澤,等的就是將這里的位置透露出去,好將我們一網打盡?」
他目眥欲裂。
可沒等謝舟回答,他已經被沖進來的禁衛軍擒住,無法動彈。
方思澤的這支叛軍,是當年戾太子留下的。
沒了他,叛軍便沒了主心骨,很快敗下陣來。
傅辭禮沖進來的時候,宋祈年和蘇婉凝還在罵。
一個罵謝舟:「沒想到今日竟然會栽在你手里,叛徒!」
一個罵我:「黎穗,賤人!沒想到你連謝舟都能勾引!」
似乎能將一切都能往男女情愛上牽扯。
她后面的話罵得很臟。
即便被怒不可遏的傅辭禮一劍割斷喉嚨,她也沒住嘴。
「我……我才是主角……」
嗬嗬的聲音,像殘破的風箱。
僅響了一聲,便戛然而止。
的確,那本以她視角書寫的話本里。
他們身為主角的他們果敢、正義,做什麼都是對的。
可一本書而已,寫的人不同,故事自然不同。
眼下,他們哪有半分像主角?
26
蘇婉凝死了。
和方思澤的尸身一起,被我一把火燒了個干凈,再無活下來的可能。
宋祈年因南疆皇子的身份,暫時還不能殺。
得讓使臣前去南疆交涉完才能定罪。
叛軍一平,我心中的大石頭總算落了地。
但傅辭禮似乎還沒從后怕的情緒中緩過神來。
明明他自己渾身都是血。
可他的視線,卻緊緊粘在我脖子上。
「黎穗,你受傷了。
「回宮,趕緊回宮,讓御醫看看……」
他聲音輕顫,拉住我的手腕,想帶我上馬。
可我卻沒動,只是平靜地站在原地同他對視。
許久才后退一步,跪下同他行了個大禮。
這是自他登基以后,我第一次同他行君臣大禮。
頭重重磕在地上,我并沒有著急起來。
「皇上,今日南疆質子宋祈年與戾太子遺孤勾結叛亂,長公主黎穗不幸喪命,死于南疆質子劍下。
「十五年『不戰之約』將過,請皇上以長公主之死問罪宋祈年,與南疆重新洽談契約。」
傅辭禮的聲音頓時不穩。
他慌忙扶起我。
「什麼意思?
「我知道了,你肯定還在生我的氣。
「你在氣我上次用蘇婉凝激你對不對?你還在氣我吃他們的醋對不對?所以你才躲著不見我……
「我錯了,我不該一而再、再而三試探你。
「我以后再也不逼你了,你別扔下我……」
頭頂傅辭禮的聲音既慌且急,支離破碎。
聽著像要哭了一樣。
可抬頭望去,他臉上分明沒有淚。
只是眼眶紅了而已。
他這副模樣,與年幼時很像。
那時,他嫉妒圣祖吃飯、批奏折總是抱我不抱他。
也總愛這樣哭鼻子。
年幼的臉,似乎與他此時的表情重疊。
讓我有些想笑,又有些想哭。
胸口如打翻了調味盤一般,五味雜陳。
也終于沒忍住,一拳輕輕捶在他肩頭。
「傅辭禮,你傻不傻?計策而已。」
我輕嘆一聲,勾起唇角。
「我惜命,只是不回京而已, 不是不要命。
「只有長公主『死』了, 有人犧牲, 這場叛亂才能徹底坐實,你才能在南疆那邊掌握話語權,為大云子民謀最大利益。」
我將話點明,以為他能明白。
可他是那副要哭了似的表情。
「所以, 你還是要拋下我?
「只拋下我?對不對?」
沙啞顫抖的聲音, 猶如細針扎在胸口。
讓我唇角的笑意再也掛不住。
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, 語塞許久。
終于嘆道:「傅辭禮,很早之前我就說過了,我想讓你當個明君。」
27
傅辭禮終究還是同意了我的提議。
他整隊離開前,目光發狠地盯著我,欲言又止許久。
最終卻一句話都沒有說。
而我, 也什麼都沒帶。
揣著今日出門前縫在衣衫里的銀票,一個人獨自打馬,前往春陽城。
和計劃的一樣。
我一路走走停停。
到春陽城的那日, 正好與替「我」守完靈,金蟬脫殼來的侍女金香會合。
她帶來了京中傅辭禮欲與南疆洽談的消息。
也帶來了傅辭禮的信。
信中, 他寫他與皇后攤牌, 知曉皇后有位意中人。
也坦白了他無法生育, 將來皇位要讓于宗室子。
信的末尾,他說:【十年很長,我知道你不會等, 但我會。我會年年給你寫信,擾你清靜, 讓你無法嫁人。】
卻又在這行字下面,篆了一行蠅頭小字。
【你就等我一下不行嗎?】
金香說, 傅辭禮叮囑他要回信。
我卻沒有。
整日忙碌著張羅在城中開醫館。
聽說, 我娘嫁給我爹前, 曾是春陽城中最有名的女大夫。
她死后, 城中再無妙手仁心的葉氏醫館。
我不會醫術, 但我有錢。
葉氏醫館開張的第一年, 傅辭禮來信。
信中說皇后欲借假產而死, 和心上人私奔, 讓我收留他們幾日。
收到信的第三個月,我就見到了那個在馬球會上恣意飛揚的女子。和那年馬球會上,替她擋下一顆球的新晉探花郎。
他們改名換姓, 一個在春陽城當了教書先生。
一個與我一同張羅出了一支女子醫隊。
傅辭禮的秘信年年都來。
可我一次都沒敢沒回。
京中人多眼雜, 我不保證不會被有心人截取。
直到第十年,聽說天子駕崩。
年僅九歲的宗室子在柳相和謝舟的扶持下登基。
這個消息從京中傳到春陽城, 已經是兩個月之后。
聽金香和她丈夫提起這個消息, 我手中的長槍差點沒捏穩。
金香勸我:「別難過,人死不能復生……」
話音還未落,便一臉驚恐地盯著我身后的大門。
「黎穗, 我說了,我會追上來的。」
傅辭禮的聲音,一如十年前。
可我轉身望去。
第一眼卻只瞧見他眼角幾處可察的細紋。
他笑著問:「現在我不是皇帝,你也不是長公主,我是不是有機會了?」
卻也不等我答。
「定然是有機會的。
「因為不管你有沒有成親, 你都攆不走我了……」
他笑意溫潤,讓人恍惚。
忍不住想。
他來的時間剛剛好。
這時候,正是他喜歡的杏花時節。
(全文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