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風煙,我或許并非你良配。」
我愣了片刻,我喜歡的少年,連拒絕人也是輕聲細語的。
「是因為我是家中庶女,身份卑賤嗎?」
他連忙搖頭。
「怎麼會?你明明是極好的女子,自古英雄不問出處。只是我家世世代代為國盡忠,此身既然許君,再難許卿。我不知道我會不會在哪一日戰死沙場,馬革裹尸。」
「當初我爹爹戰死,我才十三歲,圣上追緬爹爹為定北侯,可是再大的尊榮又如何?我只記得我母親一日白頭,哭壞了一雙眼睛。」
「若是我不怕呢?」
06
我問道。
江寒舟怔然地看著我。
我也不知怎麼便大著膽子在他頰邊輕輕啄了一口,「我沈風煙一言既出駟馬難追,既然認定了喜歡你,就絕不后悔!」
后來我無數次想,人生若是初見就好了。
或者停在那一個春日午夜,停在我和他都尚且沒有背負上血海深仇的時候。
有時我甚至在怨恨,我又不曾造孽,我膽小的連雞都不敢殺,捫心自問沒什麼不可饒恕的罪過。為什麼要我眼睜睜地瞧著一切都面目全非?
阿娘被主母扣上善妒罪名。
我長久地被囚禁在那一方小小院落為奴為婢。
江寒舟上了戰場,說回來就會上門提親,救我和阿娘于水火。
可他一去,這世間再無陸小將軍。
……
彩云易散琉璃脆。
大抵世間事也多半如此。
江寒舟怔愣地看著我,伸出手,似乎想要觸碰我的臉,卻又在半空手足無措地停下來。
「榮妃娘娘緣何落淚?」
我將所有物是人非的傷懷壓下,再抬眼,又是明媚無比的笑容。
「不重要,江寒舟,你記不記得我都沒關系。」
「你只需要知道,這世上有人敬你若神明,刀山火海,絕不辜負。」
裴婉兒的事,在后宮中引起了一波不大不小的議論。
有說我清白無辜的,自然也有說我扮豬吃虎的。
我通通無視,像往年一樣日夜盯著先皇后留下的養子謝昭種田。
他是個很有韌性的孩子。
曾經在后宮中被皇帝不喜,妃嬪視若瘟疫,他卻如夾縫中生存的稻禾,極其頑強。
在某些瞬間,我恍惚看到了自己的影子。
我剛開始讓他學著種田時,他一臉不解,但并未反抗。
然后種壞了一院子的麥子。
那是我第一次見他如小獸般蹲伏在地,耷拉著腦袋,滿臉的失落和難過。
他將空了穗的麥子捧給我看:「額娘,怎麼辦啊。」
我捏了捏他掛著淚珠的沮喪小臉:「是啊,怎麼辦呢,百姓看到可是會很難過的。」
我給了他一本又一本的相關書籍,命他研究自省,并約定等他成功種出一系列常見作物后,就向他父皇求一塊封地。
謝昭也不負所望,兩年至今日,已按時令成功種出不下六種農作物。
用精致的小木匣子裝了每一種成熟的果實拿來,獻寶似的交給我。
少年眉眼已經出落的清冷矜貴,身如修竹,蕭蕭肅肅,爽朗清舉。
「兒臣略有心得,母親,如今可以向父皇討賞了嗎?」
我問他想要哪塊地,他想了想,說:「兒臣食萬民俸祿,自然想要天子腳下的這一塊地。」
謝昭目光灼灼地看著我,四目相對,那是捕獲同類的眼神。
他是我的同類。
如今我還未能為他爭得兵權,那便先從民心入手吧。
他出宮前一日,我叮囑千萬遍:
「額娘已經搞定了戶部裴尚書,如今錢財咱們已經有了,接下來最重要的民心,你知道該怎麼做,對嗎?」
謝昭抱著我,腦袋在我肩側親昵地蹭了蹭:「額娘,謀反要悄悄的,您講得這麼大聲,會嚇到旁人的。」
我淡淡一笑:「自然會有正大光明那一日的。」
綠意才端了熱酥酪點心上來,聞言嚇得手一抖,連忙又告罪著退了出去。
跟了我這些年,這丫頭謹小慎微倒是沒有變過。
半炷香后,她又回來了,神情驚慌。
「娘娘,不好了,出事了!」
「陛下雷霆震怒,要處死陸……陸公公!」
07
老皇帝發什麼瘋?
我不知道,但還是心下一凜。
匆匆忙忙趕去了御書房。
我到時,殿中寂靜無聲。
彼時下人們已經戰戰兢兢跪了滿地。
原因是,江寒舟奉茶時抬眼多看了一眼奏折。
皇帝本就對陸家忌憚至深,一時以為他恢復了記憶,登時起了疑心,便要人拖出去杖斃。
我聽著手腳冰涼。
這麼多年了,謝淵沒變過。
還是那樣自私、多疑、涼薄冷血。
「沒關系的,沒關系的,這些年他已把殿前侍奉的人變成了自己的人,他不會有事的。」
我不斷安慰著自己,竭力讓自己的步伐沒有一絲慌亂。
江寒舟跪伏在灑落一地的奏折當中,額頭上有被杯盞碎片割出的傷痕,汩汩往外冒著血,還在不斷地往下漫流。
他似乎早就習慣了帝王喜怒無常,被宮人們一下又一下地掌嘴,也面無表情。
「奴才罪該萬死。
」
「奴才罪該萬死。」
每捱一巴掌,他便說一句。
我心中酸澀痛楚,卻也只能目不斜視地路過他,依偎在盛怒的帝王懷中,倒了一盞清茶。
「陛下,明日昭兒就要出宮了,怕是大半年回不來,他想見見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