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朝皇帝駕崩前,會將四品以上朝臣都召進宮中。
名為侍疾,實為圈禁。
一方面處理政務、傳達遺詔,另一方面,也是怕他們趁亂起兵造反。
裴端到了最危急的時候。
文武百官隱隱形成兩派,一派支持太子即位,另一派支持三皇子。
一旦站錯了隊,輕則官位不保,重則人頭落地。
8
裴端很快睜開眼睛,深深地望了我一眼,像是要將我的樣子牢牢鐫刻在腦子里。
來不及說太多話。
「家里的銀子都兌成了銀票,三日之后,我如果沒有出來……」
他停頓了片刻,抱住了我,像是在告別。
「你就收拾金銀細軟,同爹娘一起回江州,會有人來接應你們的。」
他轉過身去。
我無聲地看著他越走越遠。
想喊他,心里又知道不能喊,喉嚨像哽住了一樣,發出的嗚咽聲都是破碎的。
眼淚跟水一樣順著臉淌。
婆母在身后攬住了我的肩膀。
「娘,裴端會好好的吧?」
我回過神去看她。
婆母自己的手心分明也是冰涼一片,卻將我的手牢牢圈在懷里。
「他知道分寸的,最要緊的是咱們不能自亂陣腳,叫他這麼久的辛苦白費。」
的確,在進宮侍疾前,裴端就已經為我們做了許多了。
他請了很多護院回來,對裴府上下嚴防死守,怕時局動亂,有人趁亂潛入府中,對我們不利。
他甚至為我們每個人都做了一件黃金軟甲。
對外他卻一直撇清同我的關系,當著同僚的面說,自己同妻子成婚是父母之命,沒有多少感情的。
那位同僚是三皇子一黨,同他政見相左,朝堂上隱隱形成對立之勢。
對方挑了挑眉頭:「怪不得素聞裴兄流連畫舫,就不怕夫人吃醋?」
真真假假,要做到外人難以分辨才好。
裴端或許是早就料到了會有今天,所以才對我說,自己在畫舫中有心儀的姑娘。
裴端面對著同僚,笑得很冷。
「我們要和離了,她管不到我的。」
我沉默地站在他身側。
等同僚走后,他才來牽我的手。
「那些話都是違心的,只有這樣說才能保全你。」他的聲音壓得很低。
我們到底權力還沒有大到只手遮天。
而人一旦暴露了弱點,就會瞻前顧后。
我數著他的手指,笑了笑。
「我才不在乎呢,你若是站錯了隊被殺頭,我立刻改嫁給席玉,每天晚上叫他去你墓碑前唱戲。」
裴端僵直住身子,低低地嘆了口氣。
我轉過身,才發現他眼底隱隱有淚。
不是吧大哥,這都當真啦?
「如果真有那麼一天……」
他握住我的手指,用力到骨節發白。
一股不可名狀的燥熱從我心底慢慢升起來。
原來我這樣喜歡看男人哭。
「如果真有那樣一天,你記得來看看我,不要帶他過來。」
我的心里咯噔一聲,軟得一塌糊涂。
在進宮侍疾前,他就為我做過這樣多,甚至安排好了自己的后事。
我的心底酸軟一片,像雨季泛起的潮濕。
神啊,請保佑我的裴端平安無事吧。
9
不是所有東西都會盡如人意的。
三日已過,喪鐘敲響,整個京中都知道,是陛下駕崩了。
眼看著三皇子一黨的官員都陸續從宮中回了家,即使一身素服也難掩升官發財的喜氣。
新帝登基后,他們都是股肱之臣。
有的時候,做得再多真的不如站位正確。
裴端卻一直沒有消息。
他擁護的是太子。
我的心里隱隱有了不祥的預感。
隨即有太監過來宣旨,裴端犯上作亂,已經下了大獄。
后續如何處置卻沒有明說,好歹沒有即刻問斬。
婆母聽到這個消息,已經有些站不住了。
我混混沌沌的大腦,在此刻卻忽然變得明晰起來。
送父母回江州,處理好裴家一應事務。
最重要的是,裴端在詔獄中,想必缺衣少食,我要想辦法見一見他。
我請宣旨的公公留步,好聲好氣塞給他一塊分量不小的金子。
「裴端做事向來不知輕重的,我原本就打算同他和離,公公能否讓我見他一面呢?」
我懷中揣著上十個饅頭。
燙得心口疼,讓人不自覺地想流眼淚。
我暗暗給自己打氣,應溪,堅強一點,裴端庇護了你這麼久,關鍵時刻一定要支棱起來。
詔獄中透著森森鬼氣,苦寒逼仄,伸手不見五指,不打著燈籠根本看不清路。
我鼻子一酸。
裴端素日有潔癖的,又帶著幾分文臣的清高,連踏足這樣的地方,都已經是莫大的羞辱。
獄卒在其中一間囚室中停了下來,敲了敲鐵柵欄門。
一團模糊的影子抬眼看過來。
我死死咬住舌根,不要叫自己發出驚呼聲。
裴端應該已經被嚴刑拷打過了,身上帶著斑斑血跡,眼下青黑一片,因為過分瘦削,兩側臉頰都凹陷下去。
他該有多痛啊。
微弱的燈下,他直直地盯著我。
「不是叫你滾回江州?最厭倦你這般小家子做派,如今還來瞧我做什麼,是來看笑話的嗎?」
可他眼睛分明在說——
應溪,快回江州,不要為我以身犯險。
「平日里你便冷待我,如今這一遭也是你的報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