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知道,一個妓子母憑子貴,得了名分。
就還有九十九個妓子,生下了沒爹要的冤孽做龜奴。
明白人都曉得,在窯子里,好身段比俏容貌還要緊。
懷孕生育,是最最掉價最最賠本的買賣。
可她還是生下了梁爾留。
不是因為荒謬的母性光輝。
而是那天的恩客,身份實在尊貴。
尊貴到讓她都昏了頭,瘋魔了般為之一搏。
事實證明,孩子拴不住男人。
也搏不來逆天改命的名分。
梁爾留生下來后,那個恩客再也沒來過廣寒宮。
他有很多個孩子,不差這一個。
花魁將襁褓里的嬰兒剪了臍帶,扔給老鴇,名字也沒取一個,再沒有過問。
她的業務能力一向拔尖,栽了這個跟頭,很快爬起來,把生意做得紅紅火火。
老鴇視她為搖錢樹,給她配了個專門伺候的龜奴。
那小龜奴才五六歲,災年里,娘死了,爹活不下去,賣了他換糧食。
老鴇將小龜奴領來時,花魁正抱著琵琶,給《清平調》譜新曲。
她瞧小龜奴明眸濃睫,長得煞是可愛,便賞了他個名字。
「云想衣裳花想容,春風拂檻露華濃,你就叫云裳罷。」
云裳是龜奴里最小的,常被那些大的欺負。
只有一個人幫過他。
就是梁爾留。
「你伺候的是我娘,你要被打殘了,連個給她端茶倒水的人都沒有。」
梁爾留天然地愛著自己的母親。
盡管花魁從未正眼看過他。
他是她的傷疤,她的恥辱。
梁爾留的存在,時刻提醒著她曾經癡心妄想,差點自毀前程。
她對云裳卻很好。
仿佛把所有愧疚與虧欠,都移情到了這個小龜奴身上。
教他識文斷字,學詩詞,撥琵琶。
云裳一天天抽枝發芽,愈發招人喜歡。
招花魁喜歡。
也招恩客喜歡。
老鴇打算讓云裳當小倌那天,花魁跟她大吵一架,到最后護犢心切,動起手來。
老鴇恨得牙癢癢。
心想這花魁一年長似一年,眼瞧著就要人老珠黃,銷路慘淡。
居然還敢跟她吆五喝六,簡直倒反天罡。
二話沒說,直接將花魁告官,下了獄,打算讓她死在牢里。
花魁在獄中,只被關了三個月。
要不怎麼說她命好。
那年大魏來了個修道高人,尊號「逍遙真人」。
此人占星煉丹無所不通,常與大魏天子論道,被魏帝奉為國師。
逍遙真人為大魏占卜國運,得出的卦象是:
「天魁未至,紫微不興。」
天魁星流落民間,紫微帝星難以昌盛。
卦象玄乎其玄,魏帝心里卻大徹大悟。
那一年,魏帝從廣寒宮接回梁爾留。
花魁在獄中喜極而泣。
十多年前稀碎成泥的美夢,在這一刻居然成了真。
她又哭又笑,幾欲發狂。
獄卒打開牢門,她涕泗橫流地跑出牢房。
只見獄卒桌上,擺著為她準備的金樽玉碗。
里頭,裝著鴆酒。
魏帝說,三皇子梁爾留,是頂頂尊貴的皇家血脈。
怎能有個讓他難堪的低賤娘親。
所有知曉他身世的人,都不會再開口。
那一年,廣寒宮少了些人,換了老鴇。
大魏后宮里,家世顯赫卻膝下無子的棠妃娘娘,被過繼了個兒子。
偶有膽大的宮人,在背地里嚼舌根,揣測三皇子的生母是誰。
很快,就被割了舌頭。
梁爾留剛進宮時,也會因為風言風語憤怒,陰郁,心生自卑。
他告訴棠妃娘娘,他的血脈里,有洗不干凈的塵和灰。
棠妃朝他溫柔地笑。
她說,那又有什麼關系呢?
舊的歲月已經湮滅在塵埃里。
新的故事會從廢墟上長出來。
12
夜已經很深。
云裳低著頭,說盡他和梁爾留前半生的來龍去脈。
「他娘對我有恩,當年大魏天子清洗廣寒宮,我年紀小,僥幸留了條命,如今他想要,拿去便是。」
我打小夾著尾巴做人,從未見過這樣視性命如糞土的猛士。
內心十分震撼。
「行,我這就進宮,告訴梁爾留,讓他把你捉去殺了。」
說著就要起身。
云裳咬著牙,淚珠兒在眼眶里打著轉。
聞戰伸手把我摁回去。
「別逗他了,跟誰學得這麼壞?」
哈,這男人居然還好意思問我?
算了,看他現在那個爛背,不想跟他掰扯。
我扭頭跟天霸商量:
「霸啊,這犟種先交給你咋樣?教他點武功什麼的,別讓人一刀就給捅死了。」
天霸大馬金刀地坐著,正在剝花生吃。
她打量了下云裳的細胳膊細腿,嚼巴嚼巴嘴里的花生。
「他這副身板,扎個馬步都晃悠,習武又不是請客吃飯……你們這麼看我做什麼?我說實話嘛!
「哎呀……好好好,教教教,小子,明早卯時起床,先繞府跑二十圈練練腿知道不?」
天霸揣了把花生裝進兜,右手一提溜,輕輕松松把云裳拎走了。
聞戰還在榻上趴著,像只思考人生的俊俏王八。
「梁爾留為何要殺梁爾彀?」
「想當太子唄。」
「兩天后,就是陛下的六十大壽,在這個節骨眼上殺太子,他怎麼敢?」
「藝高人膽大唄。」
「……」
聞戰不想跟我說話。
嘿,我偏要惹他糟心。
「老瞎琢磨別人的事,先操心你自己吧!」
「我怎麼了?」
「我今天在宮里溜達,聽說你未來媳婦兒要來大魏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