等戰亂四起,山匪流寇頻出,我一個女子,再想四處行走就不方便了。
可是還未等去集市上買齊路上要用的東西,店里就來了新的客人。
客人戴著半枚銀制面具,說他家公子的琴弦壞了,請我上門去換一根弦。
方圓百里最好的斫琴師是我,他家公子要我去,也不是什麼大問題。
然而,客人嘴上用的請字,舉止也算恭敬有禮,語氣卻十分冰冷,腰上佩的長劍明晃晃昭示了不去的后果。
久居定陽,我竟不知,定陽還有人能用得起這樣的侍從。
我帶上絲弦,隨著蒙面的客人出門,卻沒想這一走就走到城郊的石梁寺。
爬過數百臺石階,過山門,才于亭臺幔帳中窺見一人身影。
只一個虛虛的輪廓我就認出來是他。
天底下再沒人會有這般凌厲的側顏了。
魏侯,魏衍。
既見亭臺,蒙面的客人自覺停在三丈之外護衛。
我獨自前行,撥開重重幔帳,那人回首,我猝不及防瞧清他如今的容貌。
凌厲依舊,卻比我記憶中要年輕許多,眉眼間也沒有浸上后來那樣多的血氣。
魏衍打量我一眼,略挑起眉梢,似是沒有想到,請回來的斫琴師會是一個小姑娘,但他什麼也沒有說,只是輕輕頷首,側過身去,道了一句:「有勞。」
石梁寺是定陽少有人來的寺廟,香火并不旺盛,今日并非初一十五的大日子,一路行來,更是只零星見了幾個香客,不知魏侯為何會在此處。
然而重生再見一場,我卻也沒有心情與他敘舊。
因為我看清他身后石桌上露出的琴,便第一時間情不自禁屏息。
焦尾,當世四大名琴之一。
何其有幸,我竟能為它換弦。
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斫琴師能抵擋得住這種誘惑。
我承認我有私心,借著換弦調試的機會,撥動琴弦,斷斷續續彈了半支曲。
我其實是很想行云流水地彈,可一來,實在是不好意思,別人請我換弦,我卻酣暢淋漓地彈奏;二來,雖然不知道魏衍為什麼會在這里,但他差人請我來,許以重金,又半帶威脅,顯然也是極為看中焦尾,不是請我來鳩占鵲巢的。
我做賊一般零零散散撥弄著琴弦,身側魏侯卻倏而出聲。
其聲清冽如泉,卻足夠讓我羞愧。
只聽他散漫道:「要彈便好好彈吧。」
我面上一紅,定了定神,再抬手起調,這次終于彈出配得上焦尾的琴音。
高山流水,琴聲錚然,余音繞梁。
一曲畢,魏侯再看我,少了散漫,眸光有驚異,神色中隱隱多了些敬重。
我彎起唇角,十分暢意地笑——我說過,我是方圓百里最好的琴師,不單斫琴,操琴亦然。
魏侯喚蒙面侍衛取來曾說好的酬金,我低頭行禮,客氣地拒掉。
自掏腰包搭一根絲弦,就能撫奏天下罕見的名琴,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買賣。
然而變故就在此時發生。
先是箭至,隨即寺中僧人持長刀而出。
要誅魏侯。
04
我想我這一日就不該來。
倘若我不來,就不會遇襲。
我不遇襲,價值萬金的焦尾就不會在我手中斷成兩截。
罪過。
罪過。
剛剛一曲,竟是絕響。
然而焦尾不斷,就該是我斷成兩半。
刀光極快,一擊不中,裹挾寒芒又至,我避無可避,拼了命抱住殺我的僧人一同墜入崖下。
只是,魏侯為什麼也掉下來了。
這一晚我費盡千辛萬苦,好不容易才尋到可以棲身的洞穴。
火石是從魏侯身上摸出來的。
傷藥也是。
甚至還有一小瓶用來暖身的烈酒,一共兩口,一口我自己喝了,另一口喂給昏迷不醒的魏衍。
這個人準備之周全,很難叫人不多想,他早就知道今日會墜崖。
魏侯醒來時,身上的傷口都被人處理過。柴火已經生起,獵來的山兔烤得滋滋作響,我正在用石塊削一支手杖。
仰仗那僧人摔下來時給我墊了墊背,我不過傷及手臂。魏侯卻沒有這般好運,雖竭力護住心肺,卻仍然摔斷腿骨,身上數不清的荊棘劃痕。
如今我們兩個人加一塊才能湊出一副齊全四肢,合該慶幸已經開春,還有山兔可獵,但冬眠的蛇熊也于春日醒來,這并不是一個好消息。
我傷了手臂,用石塊削樹枝并不方便,何況石塊遠沒有刀斧鋒利。我一邊用腳踩著樹杈一頭,一邊盡力打磨毛刺,旁邊突然伸出只手來,替我扶住樹杖。
即便到了這樣狼狽不堪的時刻,魏侯依舊維持著貴公子的儀態。他望向我,漆黑眼眸暗含探究。
「錦瑟,你從哪里學來接骨?」
平常人家的女兒,確實沒有幾個會接骨。
但我前世陪陸頤亂世謀生,軍中傷者眾多,隨軍的大夫又少,我自然就學會接骨。
這樣沉悶的過往,我并不想同魏侯多談,只是垂下眼,淡淡道:「你這條腿處理得草率,還需要盡快找大夫相看。你的人還有幾日能找到你?」
魏侯似笑非笑:「你認得我?」
我停下手中活計,認認真真嘆了一口氣。
「你隨身帶著那麼多救命用的東西,必是知道今日有此一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