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曾徹夜照顧他身患疫癥的姨母,也曾扮成要飯的小叫花,一路乞討躲過重重盤查,替他送出緊要的軍情。
我拿命待他好,原來還敵不過三下馬鞭。
聲音因為低啞而顯得溫順體貼,我聽見自己一字一頓:「是同江小姐的事嗎?江小姐既是故人,長久地住在外面總是不妥,不如請回府里,好好敘一敘舊?」
陸頤下意識皺眉:「不可,阿璃身份高貴,怎能與人為妾?」
「我是的是請,何曾說納?不過,夫君確實提醒到我了,江小姐同夫君有前緣,是三世修來的福分,不如——抬為平妻如何?」
陸頤神色驟然松快兩分,他望著我,眼眸含笑,連我鬧出來這樣大動靜也不追究了。
「瑟瑟,我沒想到,你竟然能這樣識大體。」
我也回望他,如此陌生,好似頭一回認識這個人。
陸頤大抵從未想過,我會打他。
并且是當著天下人的面,眾目睽睽下,以掌掄于他面頰。
他難以置信,旋即周身浮起磅礴怒氣,捏住我的下頜,力道之大,幾乎捏得我分筋錯骨。
我卻渾然不覺得痛,只是十分譏諷地看著他笑。
「你想娶她?」
我說,「那你娶吧,我成全你。」
02
再睜開眼,入目是數張瑤琴。
旁邊有人說話,仔細聽來,是本地有名的媒婆,在替陸頤說話,說他乃是名門之后,身份高貴又有學識,絕非池中之物,我若是嫁與他,他日必能飛上枝頭做鳳凰。
手上端著的熱茶提醒我,這一日,是陸頤帶著媒人上門提琴的日子。
我竟重生到這一天。
原是要給他奉茶的,手卻一歪,一盞熱茶盡數潑于他面上。
滿堂寂靜,就連巧舌能言的媒人也怔在原地。
陸頤神情錯愕,我卻只是譏諷地同他笑笑,快意非常。
「喜歡嗎?」
剛煮出來的沸茶,滾燙灼熱,陸頤咬牙,竭力維持最后的體面。
「你干什麼?」
「請你喝茶。」
我撫上鬢角簪著的花,又整理好袖上的皺褶。
「你不是就喜歡別人這樣對你?如何,我的禮數可還周全?」
親自然沒有結成。
陸頤走時,回望我一眼,眼眸漆黑,狠厲如刀,像是要把我的樣子剜下來刻在心上。
這一年陸頤十七歲,家道中落,剛剛狼狽地從長安城退了婚回來。他右手上有鞭傷,結掉的厚痂剛掉,因為用不起名貴的金瘡藥,所以留下終生難以消除的疤痕。
但江璃,她畢竟是京都的貴女。
自小用金銀堆砌,養得嬌俏蠻橫,她用馬鞭抽他,雖然讓人記恨,卻是可以理解的事情。
而我,我只不過是一個小地方的琴師,被收養長大的女嬰,孤苦無依。
陸頤再落魄也是士族。
我又有什麼資格瞧不上他。
陸頤走時脊背挺得筆直,沒有人比我更清楚,十七歲的陸頤,有一顆多麼孤高敏感的自尊心,前世我就是被他的眼神打動。
蟄伏隱忍到極致,寂亮如星。
可是他總惦記別人對他的不好。
那些習以為常的好,他記不得的。
熱茶潑濕衣襟,春寒料峭,陸頤出去時,少不得要受冷。只是我不知道這樣的冷,穿在身上,會不會比數九寒冬,被馬鞭抽爛的襖子更加寒心。
我拒絕了陸頤的提親,教養我的師傅很是替我擔憂。男婚女嫁講究情投意合,倘若不喜歡,拒了也罷,總好過蹉跎埋怨一生,但我實在言行刻薄,極盡侮辱,半點余地也不留。
定陽縣城不過巴掌大小的一點地,要是傳出去了,我以后怎麼辦?
怎麼辦呢?
我疲憊地想,其實女子的聲名也未必那樣緊要。
前世我喜陸頤所喜,憎陸頤所憎,憂他饑寒,掛他生死,就連魏侯也曾感嘆,他究竟從哪里找來這樣好一個妻子。
可是我好好地待他了,他卻沒有好好地待我。
況且,亂世將至,各諸侯自立為王,再好的名聲也沒有用了。
群雄逐鹿,良善之輩只會被人分食干凈。
03
師傅的擔憂沒有錯。
長安城山高路遠,江璃同陸頤退的那一次婚并沒有幾人知曉。而我拒了陸頤的消息,不過三五日就飛遍整個定陽,許是那日的媒人嘴快。
師傅的這家瑤琴鋪子,這幾日來了從前一年到頭都不會有的客人,都只想來瞧瞧,這樣刻薄少見的姑娘,到底長什麼樣子。
本地的潑皮嚼著草根,懶懶散散靠在門上,揣著手幸災樂禍:「錦瑟,你怕是嫁不掉了。」
我安靜調著琴,略微抬起一點頭:「不嫁人,又能怎麼樣?
「難道我自己便過不好這一生嗎?」
這一年我十六歲,是方圓ţû⁽百里最好的琴師。
多的是姑娘排著隊等我,請我幫他們調一調琴。
定陽雖是個小城,但養活自己,也不是什麼難事。
這一年我尚且年輕,按住琴弦的手白皙修長,還沒有因為長久的操勞辛苦而粗糙破皮。
戴上芙蓉石做的手鐲一定很好看。
重活一世,第一眼就喜歡的東西,我想我應該拿回來。
那塊玉碧位于距此數十里的上陽,乃是前世我與陸頤圍困上陽時,于山谷裂縫中偶然所得。
想要芙蓉石,現在就該動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