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在陸頤最落魄那年嫁給他。
我陪他白手起家,亂世求生。
大軍攻入長安,他迫不及待去找當年曾當眾折辱他的世家女尋仇。
尋來尋去,冰釋前嫌,倒成了一樁再續前緣的好佳話。
我提刀砍開明柳胡同那座紅墻別院大門的時候,半個長安城的人都趕來瞧熱鬧。
陸頤一手護著那位曾經用馬鞭抽他的世家女,一邊十分惱怒地問我:
「鬧這麼大,你究竟想干什麼?」
再睜眼,回到陸頤同我提親的時候。
原是要給他奉茶的,手卻一歪,一盞熱茶盡數潑于他面上。
陸頤神情錯愕,我卻只是譏諷地同他笑笑,快意非常。
「你不是就喜歡別人這樣對你嗎?」
01
明柳胡同從來不曾這般熱鬧過。
本是十分雅致的一條長巷,如今里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。
人群最中央,是我以刀為斧,眾目睽睽下,一刀刀劈砍著面前那扇朱紅大門。
京中權貴,養個把外室,也不是什麼稀罕的事。
貴婦人悍妒至此,反倒稀奇,引人議論紛紛。
朱紅大門搖搖欲墜,終于不堪承受,斷作兩截,露出門后江璃因為驚嚇而雪白的面容。
我提刀欲進,卻被人劈手攔住。
是我聞訊趕來的夫君陸頤。
陸頤把江璃護在身后,目光掃過擠搡指點的圍觀百姓,神情像孤狼一般陰鷙狠厲。
他十分惱怒地問我:「鬧這麼大,你想做什麼?」
我卻只是心平氣和地同他微笑。
「我聽聞,江璃住在這里,特來取她性命,替夫君出氣。」
是的,替陸頤出氣。
陸頤痛恨江璃。
我知道,我一直都知道。
他有多恨江璃,沒人比我更清楚了。
他們二人素有婚約,陸家卻家道中落。陸頤十七歲時,曾經一路輾轉來到長安,拿著婚書求娶,卻被江璃狠狠奚落。
她拿著馬鞭,斥他行竊,借著由頭當眾抽了他三下。
于是陸頤那身唯一可見人的襖子就此撕裂開來,于凜冽冬風中飄出淺薄絨絮,又露出他破舊不堪的褪色里衣。
血濺到雪上,同踩臟化開的污水混在一起。一個十七歲少年全部的自尊心,也這樣被當眾撕開踐踏。
他是睚眥必報的少年,為此恨了半輩子。
再后來,陸頤回到江東。由他一個姨母做主,跟我成婚。
他手背上至今留有經年難以消散的疤痕。
那時候陸頤尚且年少,還不像后來那般沉穩,會在醉酒時卸了心防。
他捂著右手,眼角浸出隱忍的淚,委屈又哽塞地說:「我沒想……沒想偷她的珠子的,只是想幫她撿一下……」
我望著他痛苦受傷的神情,心疼得一塌糊涂。
我緊緊攬他進懷。
我握住他殘缺的右手。
我給他縫制裘皮冬衣,領口壓滿綿密的毛。除非刀砍火燒,否則不管什麼鞭子抽來,也不會再輕易撕開。
我以溫布擦拭他未干的淚漬。
我告訴他,一切都過去了。
他娶了妻子,以后有人相陪,沒有人再敢辱他。
可是他仍然習慣摩挲手背上的鞭痕。
那時候我不曉得,其實男女之間的仇啊怨啊,恨字去一撇一捺,再多添幾筆,記掛來記掛去,經年累月,就成了情。
所謂「此恨綿綿無絕期」,歌名長恨,卻字字有情。
只有我一個人把那些恨當成了真。
是以大軍攻破長安,陸頤迫不及待去找江璃尋仇之際,我甚至攔了一攔。
我說——留她一條性命吧。
如今想來,諷刺至極。
陸頤去了整整一夜,我在家中牽掛一夜,他再回來,虎口多了兩個牙印,小臂上還有撕打的抓痕。
一直到后來,他把江璃好好地歸置在明柳胡同的別院里,不時探看,我才后知后覺,尋仇尋仇,一刀一劍,固然灑脫快意,又怎敵得過——
得到她。
占有她。
她是他的掌中物,別人碰不得的。
就如同此時此刻,陸頤護著江璃,十分不耐地同我說:「那些都是年少時的誤會,我與阿璃都說開了,你莫要再揪著不放。」
原來是我揪著不放。
我閉上眼睛,聲音啞澀:「那既然說開了,夫君在這里還有什麼事情要做,可要一同歸府?」
陸頤看了看被我砍得亂七八糟的木門,目光觸及驚魂未定的江璃,神色驟然軟了三分。
「你且先回去,我還有事。」
我順著陸頤的眸光看去,不經意瞥見江璃腕上套著一雙玉鐲。其色粉嫩如荷,半點雜質也無。
我陪陸頤逐鹿中原,天下的好東西也算多見,清透如琉璃的芙蓉石,卻也只見過這一塊,彼時我一見就心生喜歡,原想做對玉鐲自己戴,后來想著,我這雙手因為常年勞作而關節粗大,反正戴上也不好看,不如做重禮奉給魏侯,助陸頤官途暢通。
卻沒想到竟是在江璃腕上再遇見。
她是如珠如玉的刁蠻小姐,自然該用傾城之價的玲瓏玉碧,正好與她名里那個「璃」字相配。
我低低地笑起來,心頭泣血。
我與陸頤患難夫妻,生死與共。
他披甲上戰場,我率城中婦孺死守在城門之下,他生我生,他死我亡,絕不獨活。
軍糧粗糲難咽,我把好不容易得來的一點鹿肉藏于懷中給他送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