汪福海低低地講起來。
歷史很長,簡單來講,皇上出身于宗室里最破落的一支。
他父母早亡,身邊也早就沒有仆人跟隨,只有個書童忠心耿耿。
十三歲那年他由書童陪著趕往京城,結果在京郊西山遇到歹徒,書童為保護他而死。
皇上進城時,灰頭土臉,孤身一人,連包袱都是破的。
這是天子昔日里最不想被人知曉的卑微時刻,因此知道這段往事的老人也都閉口不言。
如果不是汪福海告訴我,我大約也永遠不會知曉這段故事。
此刻,我拿著茶杯,細細聽著。
直覺告訴我,有什麼很重要的線索,就在這段故事里。
「皇上重情重義,那為他身死的書童也在他登基后被追封為異姓王……」
「等等。」我手中的茶杯驟然落地,「你說皇上在入京前,于何處遇到了歹人?」
「西山啊。」
我的身體漸漸顫抖起來。
尋陽公主在死前的一個月,曾去京郊佛寺上香,正是在途中感染了時疫,回宮后不治身亡。
京郊佛寺,就在西山。
這就是為什麼皇帝要問我,是否從未見過他。
尋陽公主是見過皇帝的!就在西山,進京的卑微少年與榮寵正盛的小公主有過一面之緣。
其中或許發生過什麼深刻入骨的故事,但后來,生死將他們相隔。
在我回答沒有見過皇帝的那一刻,我已經落了下乘。
柳凝深是極有可能知道這段故事的。
事實證明,我的預感是對的。
12
禁足的旨意在黃昏時分到來。
宮中的人慣會見風使舵,雖然上面沒有明確說兩個公主誰真誰假,但眼看柳凝深跟皇上太后談笑風生,我卻被禁足,他們哪有不明白的意思。
于是一時間人人都苛待我,我的食物是餿的,被子是長霉的,生病后也沒有任何太醫來為我診治。
只有汪福海拼著一張老臉為我求來米粥,他在太后殿外跪了一夜,向太后陳情:「奴才當年親自侍奉過公主,奴才怎會不知誰真誰假?」
我嘆息:「汪福海,你為何信我?」
汪福海頓了頓。
他說:「殿下,奴才不是信你,而是不信那一位。」
13
尋陽公主死的那年,汪德海三十七歲,在宮里當差。
他并不是個好太監,趁著尋陽公主生病、上下監管不嚴,他偷了公主的金玉鎖。
原因是他妹妹病了,藥房里有味貴得嚇人的靈芝,汪德海最疼這個妹妹,拼著死罪走了私。
他一直以為公主沒發現。
直到公主咽氣前,單獨把他叫過來,小手給他塞了塊東西。
汪德海一看,是個金鐲子。
「你妹妹病好了麼?」公主說,「那個鎖太小了,這個大,能換更多藥。」
汪德海伺候過許多主子,其中許多都已經過世,他早對死別感到麻木——無非是換一個宮當奴才罷了,去哪都一樣。
唯獨尋陽公主死時,汪德海哭成了淚人。
他沒再服侍別的主子,一心一意地為公主守陵。
太后感嘆他的忠心,時不時就要叫他去聊聊天、講講公主小時候的去世,每次去都賞賜頗豐。
他有了錢,歷經千辛萬苦將那金玉鎖尋到,贖了回來,每日貼身佩戴。
十幾年過去了,當太后那邊的姑姑興奮地告訴他「尋陽公主轉世回來了」的時候,汪德海比誰都高興。
他跪在太后宮外,那天下著大雪,但他不覺得冷,一門心思地候著公主出來。
公主真的出來了。
她裹著雪白大氅,容顏如玉,是個絕頂的美人。
汪德海湊身上前,跪得久了,他的褂子上沾了雪,蹭到了公主的裙子上。
「呀!」公主一回頭,叫了起來。
「什麼臟人也往前面湊!」她惱怒道,「這裙子是母后剛賜給我的!」
只那一聲,汪德海就知道,她不是尋陽公主殿下。
汪德海悄悄地走了。
他沒法跟太后說什麼,太后沉浸在失而復得的喜悅里,他拿不出證據證明這個能說出公主幼時一切故事的女人是冒牌貨。
但汪德海堅信,她不是公主。
此時此刻,汪福海拿起藥碗,笑了笑:
「奴才在這宮里快三十年了,說句粗鄙的話,每個人都是樹上的猴子,對著比自己高的,能戴好面具裝出笑臉,但對比自己低的,絕不會花力氣偽裝屁股。
「如果有人要冒充尋陽公主,她一定會記好公主跟大人物之間的所有事情,但對于奴才這樣的人,沒必要,犯不上。」
汪德海自嘲地笑笑。
「所以啊,奴才信您。
「哪怕您真的不是公主,您也肯定是個善良的人。」
14
我在陰暗濕冷的寢殿里坐了一整晚。
我將許多線索細細梳理,然后從中發掘了許多我未曾知曉的真相。
我驟然意識到,我并未落后于柳凝深。
甚至我們可能都走在一條錯誤的路上,先回頭的人才能獲得一絲生機。
我叫來汪福海:「你走吧。」
他呆住:「什麼?」
「用你跟太后的情分,離開這里。」我說,「然后把你昨晚的言論散播出去。」
他不肯,我摁住他的肩膀:「你說過,你愿意幫我的。」
汪福海走了。
他是個散播言論的好手,很快,宮中人都知道,他并不是真的信我是尋陽公主,而是因為受了柳凝深的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