」
這分別是十年前災荒、七年前瘟疫、三年前長江水患,官府記錄在冊的死亡人數。實際上只會更多。
「因為權力斗爭而死的貴族,一座皇宮就能裝下。」
「因為皇帝昏庸、官僚腐朽、治理不當導致枉死的百姓,一整個國家都裝不下。」
「目睹這一切,你依然寧愿維持現狀,哪怕四海沸騰、生民煎熬?」
他的聲音幾乎發澀:「對不起,我不知道……」
他真的不知道。
衛家世代盡忠,他從小受到的教育是夫子的三綱五常,為民請命、舍生取義。他們告訴他,「衛家的劍,永遠只指向外敵。」
可是,從來沒有人教過他,面對兩難的境地,他要怎麼辦。
我突然問他:「你相信命運嗎?」
他沒說話。
當然是信的。
因為相信王朝興覆自有定數,命運會做出正確的解答,所以寧愿等待而非改變。
我自顧自說下去:「……那就讓命運來決定吧。」
我拿出一枚銅幣。
「我來拋銅幣,你猜正反。」
他錯愕。
俯仰古今興廢,竟然維系在一個拋銅幣的游戲上。
超現實的荒謬。
沉默了許久,他還是妥協了:「反面。」
也許他也想看一看,命運會怎樣回答他的疑問。
一剎那,銅幣落地。
我用手蓋著銅幣,誰也看不到。
命運在此刻塵埃落定,只等待莊家揭曉謎底。
「你猜對了,我聽你的;猜錯了,就聽我的,怎麼樣?」
我正要拿開手,只聽他平靜道:「你動了手腳。」
「什麼?」
他指了指衣袖:「你袖子里有東西。」
我不知道該露出什麼表情。
被發現了啊。
我沒有再說話。
也許因為我無話可說。
「為什麼?」他問。
不是說要讓命運來決定嗎?
我看著他,突然一股氣全泄了。
我聳聳肩:「很難理解嗎?因為我不信命啊。」
「為什麼?」他執著地追問。
我思考了一會兒,問他:「像你們這種貴族,是不是大多信命?」
「是。」
「原來是這樣。」我道,「可是像我們這種出生在貧民窟的人,大多不信。」
「可你現在是公主。」
我聳聳肩:「習慣了。」
習慣真是可怕的東西。它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一個人,就像河流塑造地貌那樣,具有無可更改的力量。
「為什麼?」
這是他問的第三個為什麼。
我過了很久,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問,為什麼不信命。
我低下頭,思考了一會兒。
不知道為什麼,我想起了一些久遠的事。
久遠如丹青暈水染開,經過歲月的洗刷,呈現出一種模糊的鮮艷。
「你知道,我這種情況還算好的,那個乳母雖然不待見我,卻也為了面上過得去,給我留了一些銀子在家里。」
「但是,大多數貧民窟里的小孩,沒有我這樣的好運。如果他們實在餓得受不了了,只好去翻渣斗。里面大多裝的是老爺們吃剩下的食物渣滓,運氣好的話會發現半個饅頭。」
「只是,如果被那些仆人發現了,他們會被揮著棍子打到血肉模糊,然后趕出來。畢竟,即使是老爺們吃剩下的,也不允許賤民染指。」
「小孩們再也沒有力氣走了,只能躺在地上,等血慢慢地流,直到停止。」
「我曾經認識一個人,她每次去翻渣斗前,都要拋一次石頭——她沒有銅幣。」
「如果是正面,她會特別高興,在原地轉圈,認為這是命運的暗示,她今天能翻到吃的,而且不會被打。
」
「但如果是反面,她會把石頭扔掉,說她根本不信命。」
我突然感到反胃,想嘔吐,但我忍住了,依然笑著:「那麼,你是否明白了?」
衛云諫沒有再說話。
我感到很疲憊。
我無奈地笑著:「我沒有辦法了——我真的沒有辦法了。我的運氣總是差到極點。就差這最后一步,如果我不做手腳,結果一定是與我想要的背道而馳,你信嗎?」
我自顧自說著:「那就再來一次吧。」
這一次,我高舉雙手,以示我的清白。
銅幣拋出。
衛云諫緊盯著銅幣在空中翻滾的殘影。
在戰場上未嘗一敗績的衛小將軍,在這一刻,竟然希望自己能輸。
銅幣落地。
卻是反面。
竟然是反面。
果然是反面。
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。
我對他笑了笑,「我輸了。那麼,你就當我從來沒來過、也從未說過這些話吧。」
之后,我當我的閑散公主,你做你的衛將軍。
倒也不錯。
我站起身來,往外走。
身后突然傳來他問:「那個人后來怎麼樣了?」
「什麼?」我一時沒反應過來。
「就是那個……拋石頭的女孩。」
我沒想到他會問這個,一怔。
記憶真是神奇的東西。
有時候僅僅是一個名字,甚至只是一個行為、一個代號,都會讓那些你以為已經遺忘的過去,浮上來。
舊事之荒遠,不知從何而起。
我想了很久,輕聲道:「她死了。」
死在那場瘟疫里。
「我染上瘟疫后,貧民窟的一個孤兒來照顧我。」
「后來我活了下來,她卻染上瘟疫,死了。」
這是在無數家庭、無數個體身上發生的事,并不罕見,甚至不值一提。
生離死別,都輕描淡寫。
我轉身繼續往外走。
在跨過門檻的一剎,我的手腕卻被拽住了。
「對不起,對不起……」少年的眼眶紅了,他只是不斷重復著,語無倫次,「對不起……」
五十七萬三千、九十一萬九千、三十七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