直到幾天后的夜晚,謝晉突然登上城樓,宣布自己決定棄城而逃。
叛軍的五萬大軍還有兩天便會到達楓城,以如今齊王軍和城里的兵力,連叛軍四分之一都達不到,根本不可能與之抗衡。
「為今之計,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,才有可能打開一條生路。」
而謝晉的計劃便是:
將楓城中的六百多個女子留下為餌,在她們身上涂上毒藥。
只消十天時間,叛軍便會集體中毒,到時候,他再率兵反攻回來,如此,勝利唾手可得。
我站在城樓底下,瞠目結舌地聽著這些話,不敢相信,這是一個有仁王之稱的王侯說得出來的話。
即便是前世的趙幼茹,也不曾動過以滿城女子獻祭的念頭。
他謝晉怎麼敢的?
他憑什麼?
我憤怒地沖上城樓質問謝晉:「這就是你口中的以百姓為重?這些女子難道不是你的百姓嗎?你怎麼能如此犧牲她們?」
謝晉一臉獰笑:
「本王眼里沒有男女之分,只有家國天下。
「若人人貪生怕死,只知三餐溫飽,國將不國。
「能為社稷百姓犧牲,不論男女,都該感到榮幸。
「女子尤甚,因為這是比相夫教子大千倍萬倍的美德。」
放屁。
全是放屁。
這世道,女子能在男人手下活著本就不易,如今還要為了男人的功業犧牲?
犧牲的是女子,得益者卻只有男人,盛世太平時誰又會讓這些女子尊享榮耀?
不過視她們為污點罷了。
謝晉卻不理會我,對著底下振臂高呼:
「楓城的姐妹們,難道你們不想向天下人證明,女子也是可以做大事,可以拯救天下的嗎?
「你們愿意坐視那群叛軍殺害你們的父母、兄弟、丈夫乃至孩子,你們卻袖手旁觀,等著別人救贖嗎?
「如今有一個為國家為百姓貢獻自己一分力量的機會擺在眼前,難道你們不想抓住嗎?」
難言的悲傷情緒在城中彌漫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這些女子身上。
她們是誰的女兒、姐妹、妻子、母親,此刻就承擔著為誰犧牲的重任。
而這些誰之中,唯獨沒有她們自己。
人頭攢動中,漸漸有女子舉起了自己的手。
「我去。」
「我去。」
一只又一只瘦弱的手臂舉了起來。
像冰雪消融的大地上,春風拂過,開出的漫山遍野小花。
她們明明知道自己即將迎接的是怎樣屈辱而慘痛的折磨。
前一刻還迎著朝陽盛放,下一刻就會被沾滿泥濘的鞋踩在腳底下碾壓。
從花瓣到根莖,寸寸粉碎,再不可能挺起身來高歌。
可哪怕內心的恐懼已經出賣她們,讓她們忍不住痛哭出聲,她們依然高高地撐起手臂。
她們想撐起的,是所有女子的尊嚴與志氣。
是她們的親人。
是整個家國的未來。
20.
我從未有一刻像此刻一樣,恨不得將一個人千刀萬剮,以消心頭之恨。
就連對趙幼茹也不曾如此。
我沖向謝晉,在他還未來得及反抗之前,用刀抵住了他的脖子。
我威脅他:「你若敢犧牲這城中一個女子,我就讓你當場斃命,有本事就試試看。」
謝晉卻似乎無所畏懼。
他露出嘲諷的笑容。
「趙明熙,我說過,你遲早會跪下來求我。
「不過就算現在你跪下來求我,我也不想改變主意了。
「我就想看看,你一個人怎麼與所有人抗衡,包括你的好姐妹。」
隨著謝晉的話音落下,我看見梁云慢慢從城樓另一側走了上來。
從軍以來,我和她為了方便行事,一直以男裝示人。
可此刻,她卻換上了紅衣彩裙,像一朵急于盛放的花朵。
我眼眶滾燙,怒火燒心:「梁云,你瘋了嗎?連你也信了他的鬼話嗎?」
梁云噗通一聲跪在我面前。
「趙姐姐,我騙了你,其實我父兄根本不是在守城的時候犧牲的,他們是被我害死的。
「如果不是我非要去找沈郎,他們也不會為了尋我在大街上被叛軍殺死。
「娘也不會孤身留守在家,被那群叛軍糟蹋殺害,無力反抗。」
我怔怔地看著梁云。
「我這條命原本就不該留下,如今能為朝廷殺敵出一分力,我愿意。別說是當誘餌,就算要剝我的皮做成戰鼓,我也心甘情愿。」
我的手在發抖。
我想起前世里一切不幸的開端,就源于我說出了那一句「我愿意為天下人犧牲」。
這份心意原沒有什麼過錯。
國家興亡,人人有責。
就像此刻站在底下的蕓蕓女子,誰不是心甘情愿為國犧牲?
可這樣一片赤誠,不該淪為任何上位者的利劍。
因為今日刺向叛軍的劍,終有一日,也會刺回天下女子的身上。
倘若世間女子都信了這些鬼話,一旦家國出事,便率先將自己奉獻出去,只會更淪為男人的犧牲品。
因為從此,王朝的興衰,女子就有了蓋棺論定的責任和義務。
王朝興時,女子需相夫教子、三從四德;
王朝衰時,女子需以身獻國、先天下而后己。
而男人,只需擁有這樣的女人,便已贏得了天下。
21.
我不愿意成為這樣的女子。
也不愿意看到任何人成為這樣的女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