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懷著滿心的期待,盼來了我的女兒。
自此我有了唯一的牽掛。
我愛她慮她,為她祈禱為她歡喜。
我對她的未來充滿擔憂,又充滿希冀。
我無法親眼看見她,但我能聽到她的咿呀,能感受到她細細的呼吸,能真切感知到她的每個小動作。
我摸著她小小的鼻眼,小小的嘴巴,手下的觸感真實無比,想來她日后一定會比我更美麗。
她與我不同,她會代我去看我看不見的地方。
她無須拘在那一方腌臜天地。
她無須佝體求存。
我希望她有一雙明亮的眼,帶著這珍貴的自由身,做一條無拘無束的自在魚兒,過過逍遙暢快的人生。
訪遍山川流水,觀五湖四海。
多聞多識,遇事皆幸。
故娘喚你「樂游」。
樂游,樂游,為娘空有所謂才情,反倒庸人自擾,可娘從不詆毀,人世間定還有許多的令人神往。
你須得用眼去看,用心去賞。
娘的樂游,娘的樂游啊。
番外(二)
我從未見過那樣的惡童。
還是一個女童。
她三歲戲娘,五歲殺貂,平日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總是直勾勾地盯著你瞧,根本不知道她肚子里都是什麼壞水。
她仿佛天生沒有人的情感。
她是個沒有同理心的小畜生,偷搶耍奸,又慣會戳人心肺。
旁人若待她不好,那便睚眥必報。
旁人若待她好,也休得一分回應。
那般苦楚的女子唯有這一個血親,她愛極了這個孩子。
可我分明看得出來,她的愛憐只換來了無邊的厭惡。
我眼看到她目送親娘上轎時的譏諷神色。
我眼看到她將親娘省吃儉用買來的珍珠發飾砸毀。
我眼看到她對親娘亦心狠無比,蒙她昧她,嘲她笑她,厭她傷她。
我實在討厭極了這個不像孩子的孩子。
我嘗試去教導開化她,無果。
我氣極,可那女子總說她是個好孩子,我只覺她得了失心瘋。
直到那女子再也沒有回來。
那孩子,也再也沒有回來。
二人的失蹤沒有掀起一絲波瀾,縣太爺知道了也只擺擺手。
我突然有點想笑,她們同我這不被主家重視的老仆一樣,哪里算得上什麼。
我渾渾噩噩回到了小院。
……
我在樂游丟失的第三日,同時得到了兩個消息。
縣太爺那個登不上臺面的外室死了。
春欄閣來了個天盲美人胚。
……
我找了尸身很久,聽人們說亂葬崗有個立了木碑的破草席。
歪歪扭扭刻了三個字。
樂游娘。
我腳步懸浮,不知道怎麼到了那草席前。
看見了卷起來的破席當中,露出的一角有片熟悉衣料。
看見了力透木碑的三個大字。
她沒有名字。
她說她是沒有名字的。
我突然耳畔響起來女子曾經同我憐柔地說過些什麼:
樂游很好,真的很好。
她是世間最好的孩子。
嬤嬤,你不懂她。
可我很愛她。
……
我感受到臉上涼意的時候,一摸才知自己不知何時竟流了淚,我突然有些發冷,夜涼如水,我喉嚨開始發緊。
我跌跌撞撞地回了小院,路上買了些紙錢,又將女子的遺物整理到了院里。
我早年喪夫,中年喪子。
而女子溫良如水的模樣,像極了我那命薄的過世兒。
我那女兒命苦,投生到我肚子里。
同我一樣是奴籍。
被縣太爺看上抬了通房,不到兩年卻香消玉殞。
所以看到這個女子的第一眼,我就疼她憐她。
縱然知曉她的來歷, 也生不起一絲嫌惡之心。
我燒了她的衣裳。
我燒了她的木琴。
可當燒到最后,在她的書箱底, 我卻看見了一沓薄紙。
每張紙都寥寥數字, 瞎子寫下的字,想來也不大好看,只是不想卻能辨認。
【樂游愛我之切, 故怒我不爭, 哀我不幸】
【樂游愛我之切, 故惹是生非,禍及鄰里】
【樂游愛我之切, 故不忍所得,厭我所贈】
【樂游愛我之切,故恨我之深, 情深不知】
……
我看怔了去。
不知道過了多久, 墻頭不知何時爬上了鄰家的孩童, 他用彈弓打傷了我的手背。
一個不穩, 紙張掉到火里,片刻既無。
我心底頓感悲戚,孩童卻放聲大笑。
他高聲道:「和小賤人住在一起的果然是老妖婆,你燒紙給誰!我都聽說了!那個小賤人和她的妓子娘都死了對不對!你怎麼沒一起死呀!」
「喂!我問你話呢!」
「趕明兒我就抓野貂去咬死你!這下可沒那個小賤人攔著了!」
孩童的聲音尖銳,我聽到他被家里大人拽了下去,隱隱傳來一陣責罵。
你這孩子,去招惹那種人家做什麼……
真是晦氣……
我被風迷了眼,眼角突然有些濕,年紀大了,約摸是臉褶如壑,才擦不干凈。
也罷也罷。
……
我知道樂游不會死。
我找了許久。
許久許久。
直到有一日, 我開始咳血, 恐命不久矣。
我突然放棄了,決定去看看。
去看看最壞的結果。
我拿著我攢了大半生的積蓄,給早已破敗的小院落了鎖。
重重落鎖后, 沒走多遠。
我就聽到身后議論之聲多了起來。
有個乞丐蹲在不遠處的墻角,譏笑地和身旁的乞兒們指著小院兒說,那里曾經住了個盲妓。
生得風騷, 頗為淫蕩。
還生了個小風騷的。
那盲妓腰細的只有一點點, 一定是在男人身下扭的。
那盲妓……
句句不堪入耳,我皺著眉又走了兩步, 卻猛地被沾滿了泥的糖葫蘆絆了一絆, 大半顆被我踩了個稀爛。
我突然想起來樂游。
她總是去竊那女子故意留在荷包里的幾個銀錢買糖葫蘆吃。
她到底還只是個稚子。
我怎麼好像忘記了,忘記了當初為何對她多有不喜。
……
我去了春欄閣。
說我找個瞎眼丫頭。
見到所謂雁珠的第一眼, 她已白絲遮目。
我卻一眼就認出了她是樂游。
她與她的娘很像, 尤其是解落那道白紗下的眼睛。
我看到了她漂亮的瞳孔失焦。
顫抖著手狠狠打了她一巴掌。
我不是沒有過預感, 可我不敢信。
當現實血淋淋地撕開在我的面前,由不得我繼續欺騙自己。
我讓她隨我走。
她不肯。
我知道, 我知道她想做一件極其艱難的事情。
我痛悔, 我悔我的懦弱晚來這許多年。
我自責, 怨恨自己。
倘若當初肯聽信樂游娘的幾分話,我會不會極早就發現了樂游的蹤跡,說不定還來得及阻止她。
可我到底老了, 老的沒用了。
許多已經無從彌補。
我已時日無多。
而樂游要走的路實在很苦。
樂游啊樂游。
你該怎麼辦呢。
……
樂游,樂游,嬤嬤其實也想說樂游不壞。
樂游是世間最好的孩子。
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