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娘是盲妓。
縣太爺贖了她,卻仗著她性子軟弱順從,將她流轉各個貴人府上磋磨。
我七歲,娘死在了一個蠅蟲不絕的夏天。
我將她沒一塊好肉的尸身拼湊進草席,轉頭就弄瞎了自己的眼。
三天后,春欄閣多了個天盲美人胚。
乖順至極。
1.
其實我娘并非是天生盲人。
春欄閣把她養到十四歲,教會她詩文歌賦,琴棋書畫,獨獨沒教她禮義廉恥。
就把她的雙目刺瞎,白紗遮目芙蓉面。
當做了一塊兒風月招牌。
她軟弱無能,懦弱可欺,若在個好人家也就罷了。
偏偏身不由己,盛世浮萍。
就是這樣一個性子軟成爛泥一樣的人兒,意外懷上了我,還生生保下了我。
一頓毒打后,老鴇沒來得及灌她紅花。
人就被縣太爺贖走了。
原來這樣軟弱的玩意,素日安靜無言,從未生過反抗之心,居然張口求到了縣太爺身上。
縣太爺當然不是個好東西。
他出了香房,逢人就講,春欄閣的小秋仙瞎是瞎了,居然也會在床笫之上賣弄風情,真真是稀罕極了。
說來我爛命里倒還沾了點兒運,偏是縣太爺的種。
雖然她身份低賤,可縣太爺荒淫吶。
大抵又遭了什麼報應,膝下無兒,于是縣太爺就咬牙將我娘贖出春欄閣,安排在外院。
好景不長,娘實在沒給自己掙命,只生下我這無用女嬰。
我出生三年內,她再無所出。
縣太爺就對她完全失了耐心。
可我娘貌美多才情,性子又極軟,逆來順受的像頭牲畜。
遑論城中男子好盲妓,已成時興。
于是他起了歹心。
把我娘當成了卑賤卻好使的物件,籠絡各色貴人。
所以在我幼時記憶里,縣太爺鮮少見一面,連娘也是月余回一趟院子。
即使回來,待不了十天半個月就又被一頂小轎匆匆接走。
不過她但凡回來,總會給我帶一捆扎赤豆糕,或是一根頭繩,再或者是一雙繡鞋,一件衣裳。
有時候我等不及,每每從墻根爬出去,總能聽到有人說她骯臟污穢,滿身污濁,下賤不堪。
我有些不解,我娘身上其實總是香噴噴的。
所以怎地就骯臟。
又哪里來的污濁呢。
不過心頭雖這般想,我也從未與他們爭辯一句,只是咕嚕著眼珠子聽,聽到樂處甚至也與他們一起合掌大笑。
每每會被老嬤仆拽著衣領回去。
漸漸地,街坊鄰居就開始背著我講話。
有人罵我癡兒。
又道我生來晦氣,盯著人看時總讓人心悸,不似尋常孩童。
后來他們大約也發現我傻得要命,也就不避諱我了,該罵罵,要指指點點的時候,就差把指頭直接戳我頭上,仿佛隔著我能戳到我娘頭上。
這樣的話聽多了,我也就知道娘這一輩子都不會招人喜歡的。
她在這世道,哪里能算人。
我嚼著偷偷買來的糖葫蘆,只覺它紅彤彤,甜津津的。
那些人的話輕薄薄的,像用尖尖的長指甲劃著鐵片,喇耳得緊。
天也熱得要命,悶悶地像被一大團大團的棉花蒙住了耳鼻口,我倚著墻角聽,突然就沒了興致,將手里未吃完的糖葫蘆隨意丟在了地上。
不遠處墻角蹲著的一個乞兒看到了,兩眼放光,轱轆著身子就來撲那掉在地上的糖葫蘆。
就在他近在咫尺那刻,我卻伸出腳狠狠碾了碾糖葫蘆,黃澄澄糖漿很快裹滿了泥,隨即又被踩的稀巴爛。
乞兒朝我投來憤恨的視線,我忍不住笑出了聲。
可他也只敢這樣看著我罷了。
無趣,我松開了腳。
糖葫蘆稀罕,卻又沒那麼稀罕,這買糖葫蘆的銅板是偷娘荷包里的。
反正她是個瞎子。
反正她又看不到。
其實我有時也很疑惑,她穿絲帶玉,如何窮成這個樣子,連些銀錢都少得可憐。
直到后來,我想通了——
供她穿絲帶玉是讓她取悅人的手段,我娘這樣的蠢物,大抵是沒人會再給她支出別的銀錢的。
只是我也實在想象不出,她用來養我的那點兒可憐巴巴的碎銀銅板,到底是怎麼佝著玉體求來的。
想想,竟然可笑至極。
2.
院落不大,除了娘,只我與那一個老嬤仆。
老嬤仆對娘好,但不喜我。
她和墻外那些人一樣,厭我惡我,嫌我怕我。
她知曉我和別的孩童不一樣。
我幼年才會走路,就懂作弄我的盲娘。
我跟在娘身子后面哎呦哎呦直叫,喊得她心慌不辨方向,看她一頭撞上院里杏樹就咯咯笑,惹得她淚濕絲巾。
話還說不利索的時候,就已經知曉怎麼中傷旁人,老嬤仆早年喪夫,中年喪子,沒少被我翻陳年傷疤。
也曾與旁的孩童因野貂爭執過,老嬤仆怕我惹禍就拉了偏架。
我心狠高舉白貂狠狠往地面一摔,登時血肉橫流,那孩童嚇尿在地,嚎啕大哭著要找他娘。
……
老嬤仆覺得我心狠,不能通人情理。
常對娘說,我生而不善,野而不化。
我娘卻只是輕輕地用帕子擦擦手,愛憐地摸索我的臉,搖頭道:「我兒多慧,很好,這樣很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