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終于積攢了些力氣,緩緩推開他:「宋愚不是別人。」
他是把我從死人堆里撿起來的小傻子。
是我那枉死的夫君。
我八歲時,家鄉起了瘟疫,我們一家人逃難出來。
可是流亡途中,其他人怕我們也染了疫病,哪里都不肯收。
后來,所有從家鄉出來的流民都被趕到一個荒山的大坑里,坑口全是高高豎起的鐵蒺藜,誰也爬不出去。
3
十天過去,坑里的活人越來越少。
有人趁夜將鐵蒺藜撤走,假裝沒有囚禁我們,可是我們已經沒有力氣爬出去了。
流民們沒有被疫病害死,卻硬生生餓死在旁人的冷漠之下。
爹娘用自己的血肉喂養著我和弟弟,拼著最后一絲力氣,把我們推到最高處,試圖為我們謀一線生機。
可是弟弟體弱,很快就死了。
我也幾乎快要斷氣。
散發著腐爛氣味的土坑里,是一具具猙獰的尸體。
絕望之中,一團黑影跳下來,踩在死人堆上,湊近了問我:「小妹妹,你……你還活著嗎?」
我竭力睜開眼睛,張了張口,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
一雙稚嫩的手捧著我的臉,喂我喝了點水。
我牢牢抓緊他的袖子,嘶啞著說:「救……救我……」
對方慌忙說:「好、好的!」
后來,他把我從死人堆里扒拉出來,艱難地背著我那瘦弱的身體,爬出了土坑。
他把我背到爺爺的草廬,爺爺是大夫,將我從鬼門關救了回來。
待我蘇醒,十二歲的宋愚高興地蹦起來,笨拙地踩在窗戶前的矮凳上大喊:「爺爺,醒了!小妹妹醒了!」
他長著一張俊秀的臉,身手矯捷,表情卻呆呆的,咬字也含含糊糊,說不出長句。
爺爺當著他的面跟我說:「小姑娘,我救你一命,作為報酬,我希望你長大后能嫁給宋愚,替我照顧他。」
宋愚不明白他在說什麼,只是捧著一碗粥喂我:「小妹妹,瘦,多吃點。」
我還沒回答,爺爺接著說:「我知道這樣有些卑鄙,挾恩圖報并不光明磊落,可是……可是我已經沒幾年好活了,唯一放不下的,只剩下這個小子……」
我咽下宋愚送到嘴邊的粥,那粥熬得綿軟,稠滑,似乎放了糖,入口極甜。
宋愚眼睛亮晶晶的:「小妹妹,甜不甜?」
「甜。」
我沖他笑了一下,然后對爺爺說,「我答應你。」
那時我只想著報恩,嫁給個傻子而已,管他吃喝,把他照顧好就行。
誰知道最后卻是小傻子為了救我,枉死在江令月的馬下。
而害死宋愚,又強娶了我的罪魁禍首,卻在此刻語調纏綿地喚我的名字:「阿許,我想親你……」
我多想趁現在掐死他,可軟筋散讓我力不從心,只能在搖晃的視線中望著帳頂,絕望地任他擺弄,任眼淚順著臉頰流下。
宋愚……你且慢些走,等等我。
等我為你報了仇,就去尋你。
4
三年前,爺爺病死了。
他臨終前,十五歲的我拉著十九歲的宋愚在頭上戴了朵木棉花,跪下給他磕頭,草草拜了天地。
宋愚不懂什麼是成親,只覺得頭上簪花有趣,摘下來把玩。
爺爺說:「阿許,爺爺走了,你帶著宋愚去……去京城,找我的老戰友吧……以后,宋愚就交給你了,保護……保護好他……」
直到爺爺死了,躺進棺材里,宋愚才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沒有爺爺了。
他哭著扒拉墳頭的土,要躺進去陪爺爺,被我拉了出來。
「宋愚,爺爺睡著了,我們不要再打擾他了。」
宋愚搖著頭:「以后我沒有……沒有爺爺了嗎?」
我緊緊抱著他,安慰著他:「你還有我。」
「阿許,你不要離開我,我……我害怕。」
「好,我是你的娘子,不會離開你的。」
「娘子是什麼?」
「是你的妻子,與你相伴一生的人。」
安葬了爺爺后,我帶著眼睛哭腫的宋愚長途跋涉,往京城去。
我們從宋家莊一路往東北走,斷斷續續走了一年多。
爺爺是大夫,教了我些醫術,雖然治不了重大疾病,可一些常見的病痛我都可以治。
宋愚雖然不太聰明,可記性很好,認得許多草藥,也會寫藥名。
我們一邊在路上采藥,一邊當赤腳醫生,幫人治病,賺些小錢,維持生活。
宋愚在路上認識了很多人,聽別人說,夫妻是要互相扶持的,丈夫是要關懷保護妻子的,所以他從不讓我干重活,洗衣提水、采藥背傷員,都是他來。
他拍拍胸脯按著我坐下:「阿許,你休息,我來!」
我喜歡那樣的宋愚,雖然只有十三歲孩童的智慧,可已經進步很多,能說長句,能表達自己。
爺爺說過,宋愚只是小時候吃藥傷到了腦子,比別人發育得緩慢,不是天生就傻,只要按時吃藥,慢慢會好的,不會拖累我一輩子。
宋愚總是笑呵呵的,大概因為長得好看,身量也高,便不顯傻氣,不說話時,倒像個溫文爾雅的年輕大夫,路上很招嬸娘和小姑娘的喜歡。
有大嬸逗他:「宋大夫,我家侄女長得漂亮,還很喜歡你,我讓她嫁給你好不好呀?」
宋愚便嚇得跳開,抱著我的腰瘋狂搖頭:「不要不要,我有阿許了!不要別的小妹妹!」
有來討傷寒藥貼的大叔揶揄:「臭小子知道怎麼跟媳婦兒睡覺嗎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