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時我十二歲,凌錦也已經九歲了。
有一日,我抱著一堆衣服去曬,一眼看到凌錦正爬上樹,她騎在宮墻上,似乎是要圍觀皇后的儀仗。
我突然想起我年幼時也做過類似的事情。
那時孫嬤嬤還有一雙巧手。
只是也不知皇后如今的發髻,又是出自哪位巧手的宮人。
我在她身后低聲哄她。
「錦兒,你這又是在做什麼?可別摔著了。」
她卻回頭示意我安靜。
我聽著外面儀仗的聲音越來越近。
我假裝回頭掃地,一抬頭,我眼睜睜看著她越過宮墻,從高處跳下,重重地摔了出去,摔到墻外。
我慌里慌張跑出門,悄悄從側門露出半張臉。
我看清楚了,她摔斷了一條腿,畸形的形狀扭曲著,腿上還有擦傷,滿腿是血。她就那樣狼狽地滾落在了皇后的儀仗前,嚇了皇后一跳。
皇后一眼就認出了凌錦,嚇得臉色蒼白,嚇得到處傳太醫。
后來她去療傷之后,并沒有送回來,皇后只是讓她養在自己宮里休息,于是我一連幾個月都見不到她了。
大家都心里松快了許多,小聲慶賀著她走了。
我在院子里掃著地,又聽到幾個姐姐議論著凌錦該不是要恢復公主的身份了,卻被另一個脾氣躁的姐姐打斷了大聲呵斥。
「她做夢!一個野種也配?!」
「噓……可別亂講。」
另一個姐姐連忙讓她安靜。
我想起自己小時候也被喊過「野種」,心臟突然顫了一下,又反應過來不是在說自己,松了口氣,卻多少還是有些不舒服,心臟突突直跳,臉也發燙,我跑到井邊趕緊偷喝了幾口涼水壓一壓。
只有張嬤嬤整日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,動不動就發火,摔打東西,打罵宮人,她對我倒是百般討好,她不讓我干活,還說知道我倆關系好,以后凌錦要是恢復了主子的身份,也希望我多多美言幾句,讓凌錦大人不計小人過。
10
我不知道凌錦是不是跟皇后說過什麼,又用了什麼計謀。
但是我知道,凌錦一向是聰明的賭徒。
總之,凌錦很快恢復了公主的身份,被養在皇后膝下。
接著,我也作為她的貼身侍女被接了過去。
凌錦還指名要我做陪讀。
這倒是在意料之中。
她對我肯定是和別人不一樣的。
我當時被接到宮里的時候,皇后淡淡地看了我一眼,應該是不記得我了,于是溫聲應下了。
我只是覺得諷刺。
我們繞了那麼大一圈子,如今我的身份,居然對上了皇后當年對孫嬤嬤的承諾。
凌錦欲拉著我的手,就要一同回宮去。
我輕輕撥開,跟在她身后,提醒她尊卑有別。
她面上有些不快。
「本宮記得你,孫嬤嬤是你養娘?」
「娘娘還記得奴婢?」
我一個激動回頭,正對上了一雙平淡的眼眸。
我又連忙跪下行禮,低下了頭,不敢直視。
皇后一向妝容素雅,聲音溫和,她扶起了我,撫著我粗糙的手,對著我淡笑道。
「墨竹長高了,眉眼也長開了。」
「當年是本宮沒有護好你們,心里可有怨著本宮?」
「娘娘愿意賞識奴婢,已是奴婢之幸,奴婢絕不敢有怨言。」
我連忙低頭回應。
這麼多年,我已經早學會了禮數周全。
「這話聽起來不真。」
空氣安靜得要命。
「不論真假,心里別怨本宮,當時本宮正被陛下禁足宮中,實在是自顧不暇。」
「奴婢明白了。」
我不敢多問。
「別看我們這些做主子的光鮮亮麗,可是宮里的主子們,也有做主子的苦衷。」
「回去吧,好好照顧六公主,以后她的功課如何,你也要負起責任。」
「是。」
皇后娘娘說的是實話,其實我也都明白。
封建社會的人人都是不幸的。
可是作為奴婢更苦,于是我沒空心疼主子,只能多為自己打算,多心疼自己。
做奴婢的最可笑的就是賤不惜命,不管多大的賭局,把命壓上去的,我絕不參與。
我更不會期待主子再能給我什麼,也不想著搖尾乞憐能得到什麼好處。
我在宮里無數個日子,不過是流著眼淚,眼淚流進飯里也要硬生生往嘴里塞,拼命地吃,安心地睡,吃飽,身體好,才能活下去。
于是能活一日是一日,能活得好一點便是一點,其他的路,我只能憑著良心去選。
主子只要不打死我,主子是誰也都無所謂了。
我就只能在這宮墻的夾縫里,像貍貓一樣來回穿梭著,茍活著。
曾經認識的宮人,已經不知道死了多少,我也逐漸明白,這個皇宮對于奴婢來說,只是一場大逃殺。
在宮里,我不需要贏太多,不輸掉這條命,就算贏了。
這一年,是我來到這里的第十二年。
我自以為參透了一種叫作「茍活」的智慧。
然而一切遠沒有結束。
我與命運的拼殺,也才剛剛開始。
11
桂香與我見過的這個時代的所有女子都不同。
她母家是落魄世家,她是養在鄉下的庶女,進宮也是學學規矩,以前本是皇后宮里的,如今與我是一同隨侍凌錦。
初見她時,正是初秋。
她看上去十三四歲,一路大大咧咧地小跑過來,對著凌錦不太規矩地行了禮,又甜甜地喊我「見過墨竹姑娘,以后請您多提點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