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剛才都沒來得及跟她多說兩句話。
我想讓他們停下,卻沒力氣喊出聲,張開嘴只發出了無力的氣音。
遠遠地,我只聽到了一句。
「好了好了!別打了!沒氣了!」
語氣絕不是憐憫和同情,倒像是下班一樣的輕松和解脫,意思差不多是——
各位活干完了,咱趕緊歇著吧。
我只感覺周圍嘈雜極了,大家還在嘻嘻哈哈聊著天,就像是最普通的日子一樣。
似乎有人小聲地討論著主子的殘忍,卻被打斷趕緊換了話題。
我最后隱隱約約聽見那幾個行刑的太監商量著的是下一頓吃點啥,討論著聽說明個兒李總管要請他們客。
那時候天晴得特別好,還有鳥兒嘰嘰喳喳地叫著飛過,初秋清涼的晚風掠過我狼狽的臉頰。
甚至說是歲月靜好的一天都不為過。
我隱隱約約聽見還有宮里的貴人歡笑著,打鬧著,在隔壁指使著別的小太監去扎個秋千玩。
我感覺自己定住了,好像什麼都感覺不到了。
好平靜。
我看著他們拿著草席,草草地卷走了一個矮小肥胖的身影。
接著傳來潑水聲,把血跡洗得很干凈。
我小時候只在菜市場見過這樣的畫面,這樣血腥的畫面,我只在動物身上見到過。
但是那里躺著的,是個活生生的人。
是一個陪我生活過九年的家人。
隔壁的貴人正在歡笑地走過,被地上的血跡嚇得驚出聲,幾個小太監連忙拉走了幾位貴人,我聽著貴人們嬌聲抱怨著晦氣。
我被太陽照得有點頭暈。
此刻我還是有些晃神。
他們用草席抬走的那個是……
血肉模糊的那個是……
孫嬤嬤?
孫嬤嬤沒了……
什麼?
不對……
孫嬤嬤!
孫嬤嬤!被打死了!!!
我突然叫喊出了聲。
「放開我!!!孫嬤嬤……嬤嬤……啊!!!孫嬤嬤……」
我拼命掙扎著,周圍卻傳來麻木的哄笑聲。
「放開我……我要見孫嬤嬤……」
我絕望地哭出了聲,突然奮力掙開架著我的手,我腿腳發軟地沖出去,也顧不上渾身的疼痛了。
不!
我的孫嬤嬤是不會死的!
她身體一向很好,力氣也……
「喲……小丫頭片子勁還挺大……」
我只感覺腦袋被誰重重地踹了一腳。
我眼前一黑,兩腿一軟,撲倒在地上。
拖著我的人正大聲訓斥著讓我別裝暈,一把拽起我的頭發。
迷迷糊糊地,我聽著圍過來的人們嗑著瓜子議論著。
「嗨呀,看看,完咯完咯,看吧,我就說打輕點吧,這小丫頭不經打,看這樣子過會兒又得死一個咯。」
「哎喲,這回去要是再暈幾天,估計是活不成了……」
「那你說這孫嬤嬤可算白死一回咯……」
我不知道自己怎麼回去的,醒來已經在發著高熱。
隱隱約約,我聽到門口已經有人在討論怎麼分我死后的東西,我想大罵一句,卻發現門前居然沒人,我竟然不知是燒得出現幻覺還是真的有人。
再醒來,外面卻仍然是大晴的天,鳥鳴清脆悅耳,這是一個晚秋的早晨,天氣安靜美好得要命,甚至還有小孩子附近在玩鬧,嘻嘻哈哈的,笑得好開心,聽得讓人窩火極了。
到底有什麼好笑的……
死老天爺,你倒是下點雨啊。
下場大雨就好了……
我含著眼淚暗罵著,不知道過了多久又睡著了。
夢里我又喊著孫嬤嬤,卻只看到一個模糊的背影越走越遠,一句話都沒有留下。
我的養娘,陪了我九年的親人,我在這個世界里唯一的親人,沒了。
我夜里又夢見孫嬤嬤血淋淋地躺在我懷里,身體居然還在起伏,那是還在呼吸的跡象!
我到處求救,沒有人幫我,我拉住路過的一個太監,回過頭,他卻是紙扎人一樣的臉,麻木地看著我冷笑一聲,嘴里擠出陰陽怪氣的腔調:「讓你不聽主子的?這下好了吧!」
我一下子嚇醒過來,心臟正突突直跳,跳得我直惡心,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,我什麼都看不清,頭疼得要死,耳邊一直嗡嗡作響,混雜著一些迷糊的幻聽。
我難過,我害怕,我只感覺頭又熱又漲,疼得要命,我不知道自己燒了多久,嘴巴干得像是糊了一嘴沙子,嗓子里像是長了刀片,枕頭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我哭濕了,散發著陰冷的潮霉味。
我下意識喊孫嬤嬤,我想告訴她我做了場噩夢,夢見她死了。
但我又反應過來不是夢。
我發著燒,掙扎著,拍打著枕頭,我哭著說了一堆亂七八糟的夢話,最后自己都忘了自己在說些什麼。
然而在我做噩夢時,那雙會抱著我、拍著我把我哄好的,粗糙溫暖的手,卻再也不會出現了。
我躺在臥榻上,腦子亂七八糟地掙扎著,屋子暗得要命,只有我一個人,我怕黑極了。
一陣涼風吹進來,外面突然開始打雷。
對……
下場大雨就好了……
我漸漸地安定下來。
一場大雨就會沖干凈宮里的所有血腥氣,替我將所有的苦痛都宣泄出來。
孫嬤嬤無聲無息地走了,就好像她勞碌匆忙的這幾十年從未來過一樣。
「媽媽……」
這次醒來時,我喊的是我 21 世紀的家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