見我沉默,巨大的陰影不斷靠近。
很好,近一些,再近一些。
我心跳如鼓,看那人越走越近。
我以手撐地,正準備蓄力撲起時,系在身上的那枚玉瑗卻「咣當」落地。
那是孤鷹崖前,陸姑娘親手所贈,是交給寧城知府的信物。
晏帝停下了腳步。
與此同時,一道清冷無波的聲音響起。
「小妹!」
我重歸神思,循聲望去。
才發現,我身旁的不遠處,有個身穿白色長袍的年輕男子,正怔然地望著我。
他木簪綰發,清冷出塵,本是遺世而獨立的模樣,偏偏臉色蒼白,整個人瘦削無比。
后來我才知道——
此人,便是晏帝有過命之交的季淵。
也是佐君王之側的大慶國師。
我曾問季淵,那日為何要救下我。
我自然不是他的小妹,那枚玉瑗也不是兄妹相認的信物。
世道不太平,他的小妹幼年已死。
梨花盛放的清明臺下,他一襲白袍,神色恍若神明。
「世間之事,講求因果。」
「救你一命,或許能種下善因,終有一日能得善果,換得小妹的平安輪回。」
大慶尊崇道教,世道不得太平,季淵少時曾上山清修。
是以,他信天道,信天命!
可這荒唐世道,若只把希望寄托于老天良知,只怕更遭報應。
8
就這樣,十六歲的我化名「拂草」,留在了他身邊。
大慶國師,推天下變局,料世事禍福,一人之下,萬人之上。
只是曾受重傷,身體弱不禁風,所以常年以一把弓弩護身。
季淵生性清冷,不喜與人接近。
時間久了,見我做事認真,對他照顧有加,才生出幾分和善。
慢慢地,和善也成了縱容。
我以他的名義設棚施粥,他無奈失笑;我撿個小啞巴回家,他也習以為常。
見我無事可做,一身清苦藥香的季淵,居然拿出那把玄鐵弓弩教我用箭,以求亂世防身。
可我不愿學,整日和小啞巴玩鬧,直到第五次「失手」打碎他祭典的器物時,他終于蹙眉搖頭,決定親自教我些祭典相關禮儀。
「做事不要冒進,一定要萬無一失。」
年復一年,他總是如此提醒。
有心儀他的女子,罵我削破腦袋往上爬,想做那尊貴的道士夫人。
被我狠狠掌摑一頓。
去你娘的道士夫人!
我從地獄爬出來,不是來談情說愛的。
我的對手,早已不是那些奉命放火屠村的散兵。仗著狗屁從龍之功,走起路來都東倒西歪,刀鋒都生了銹。
他是武功高強的晏帝,是不容外人近身的君王。
惡鬼太過強大。
我除了那把沾血的鋤頭。
更需要一把更鋒利的刀,以保證一擊斃命。
小啞巴打手勢,說季淵是把好刀。
我看著梨花樹下,素手執棋的那抹身影,輕輕搖頭。
「刀是好刀,只怕終究要碎掉。」
晏帝稱帝的第一件事,是斥巨資修建摘星宮,要為逝去的心上人祈福。
不乏有人溜須拍馬,說當今圣上情深義重。
十二歲的小啞巴氣得哇哇叫。
你看,連她也聽不下去。
什麼沖冠一怒為紅顏。
什麼情深義重。
他曾愛慕和屠城取悅的女子,最后不也死在他手中!
他騙心上人情意,又親手設計她進宮。
把心上人送到老子身邊,失聲痛哭道歉,才換來這慶國的三城兵權。
而這三城兵權,又血洗宮門,要了他老子的狗命。
許是作孽多端,自登基后,他整日噩夢纏身,服用丹藥不得。
才想起來修建摘星宮,來鎮壓亡魂。
9
跟隨季淵學習祭典禮儀的第三年,巨資修建的摘星宮終于建成。
我作為國師身邊最得力的助手,終于有機會在典禮當天,為晏帝陳服綬帶。
祭典需要卜筮選尸。
看著祭臺之上,那對活生生放血而死的童男童女。
我強掩心中恨意,惶恐失言:
「可憐了這對孩童。」
晏帝聞言冷笑:
「能為柔兒祈福超生,那是他們的福氣。」
他雙臂張開,任由我燎香驅穢。
燎香結束,我笑著轉身。
距我兩步之遙的綬帶托盤中,藏著一把久不見血的鋤頭。
為這個機會,我等了三年了。
自從跟隨季淵進清明臺,我也時常能見到晏帝,只是重兵把守,我動他不得。
唯有今日,可手刃仇敵。
籌備祈福大典的每一天,我都將鋤頭擦得锃亮,足夠它狂飲惡魔血。
「拂草,還不快點為孤更……」
他不耐煩催促。
可接下來的話沒有說完!
聲音戛然而止。
與此同時,我的鋤頭還不曾見光!
只因一襲白袍的國師季淵,突然闖了進來。
他直直地看向我,雙眸被濃黑的墨色覆蓋,情緒難辨。
與此同時,樂聲之外,傳來急促的馬蹄聲。
「八百里加急戰報——」
慶國再起戰事,祭典被迫中止。
10
大慶建國,統管五城九州。
容晏雖在岳城稱帝,寧城、荊城卻不肯服他,荊城那邊更是自立為王。
是以,生靈涂炭,動蕩不安。
也是這一年,敵國來犯。
遍地尸骸的戰場上,有人被萬箭穿心,有人被長槍穿喉,有人身首異處。
徒留年邁老嫗的號啕大哭,懷孕妻子的無力悲號。
他們什麼都不懂。
不懂為何要花萬兩軍餉修建那摘星宮。
不懂為國效力的戰士們腹中,為何只有草絮充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