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醒了,醒了!喝了兩碗糖水就醒了!」
我聽著外邊聲音。
周秀才先是咳了幾聲,繼而又笑了幾下。
「讓各位世兄看笑話啦!余敬那個現世寶,真是成事不足……」
「周老爺莫氣。我看那余霜模樣倒也端正,好好養養,將來必是個美人。這發人于微末,也是別具趣味。」
「沒錯沒錯,美人在室,春宵苦短,我等就先行告辭,不打擾周老爺啦。」
然后,周秀才哼哧哼哧的聲音走來,他推開門,拎著酒壺,居高臨下地審視著我。
「把衣服脫了我看看。」
我站起來。
肥大的周秀才的影子,像一座山一樣壓得我喘不過氣。
他大臉通紅,酒氣熏天,還在飲酒。
我低頭戰戰兢兢解開第一顆紐扣,心里又懼又怕。
「你……你……」周秀才打著酒嗝又在說話。
我聽不明白,只好抬頭看他。
這一抬頭,看到的卻是周秀才臉色寡白,嘴唇烏青。
「周老爺……你怎麼了?」我問。
但周秀才一口氣喘不上,直接倒在了床上。
沒過一個時辰,周秀才就死透了。
因為周秀才唯一的兒子不在身邊,我這個續弦夫人又剛進家門。
周家一個族老被推舉出來主持大事。
族老說人死是大事,死可,但必須死得明明白白。
為此,他請來巫師驗尸問靈。
巫師嗚嗚啊啊圍著周秀才的尸體跳了兩段,最后當眾宣判,周秀才是被我克死的。
要想讓周秀才死得安心,必得我沉塘陪葬。
周家人盯著我,目光陰鷙而貪婪。
我知道,我活不成了。
周秀才死了,他的兒子不知所終,留下來的那點家產雖說不多,但周家人不可能叫我一個剛嫁過來的續弦占了便宜。
只要我死了,周秀才的錢,就都是他們的了。
我拼命掙扎,解釋。
「我不要銀子,我什麼都不會和你們爭,我和周老爺堂都沒拜過,我爭也爭不過你們的,求求你們放了我吧!」
沒有人理我。
死一個沒人疼的孩子,比留一個身份尷尬的「周夫人」簡單太多。
天黑的時候,我被周家族人塞進麻袋,扔進水塘。
那一刻,我又想起了「活」的事。
誰能讓我活,我為他一輩子當牛做馬。
可誰能讓我活?
黑黢黢的泥水漫過我的眼睛,帶來死亡的絕望。
我就是在這樣的絕望里,見到的周廷晏。
2
周廷晏,周秀才和富家小姐的獨子。
七歲那年他沒了母親,十歲那年他離家出走。
而今歸家,他已是個高且精壯的青年。
他把我從三月冰冷的塘水里撈出來,為我蓋上帶著干草氣息的氅衣,骨節分明的手像鉗子一樣斷開綁在我手上的繩子,然后說:
「我爹死了,你們就要把他的夫人沉塘。不知道你們遵的是大齊的哪條律法?」
他說得那樣冷,那樣沉,仿佛是把控人生死的神在叩問螻蟻的靈魂。
而他臉上覆著一張黑鐵面具,說話時頂多叫人看到喉結聳動,叫人更摸不準他的情緒。
無人敢與他對答。
于是,他拎起我,將我放到車上:「如果沒有律法可循,那麼人我就帶走了。」
眼見車就要走,周家族老終于站出來阻攔。
「巫師說了,帶她下去是你爹的遺愿。」
周廷晏「嗯」了一聲,震響馬鞭,一雙眼透過面具震懾著眾人。
「我朝自太祖時就明令禁止巫蠱之術,凡有借鬼神之說干涉人命的,蓋斬不論。
不知道三爺說的巫師,是哪一種?」
族老紅臉,頓了片刻,突又上前。
「如果我們不能處置余霜,你又憑什麼?你說你是周廷晏,誰能證明你是真的?我看你就是個想來騙家產搶人的賊人!」
周家的其他族人被鼓動了。
「對啊,誰能證明你是周廷晏!」
「周廷晏都丟了八年了,早死了!」
「大家別怕,他定是個江湖浪子,來我們這兒騙吃耍詐呢!」
我縮在氅衣里,偷偷看著周廷晏的動作。
他似乎不氣不惱,只手指扣著勁。
然后,「噗」一聲,一把匕首飛出,扎穿人群里沖來要拿他的一只手掌。
被扎中的人鬼哭狼嚎。
然后,周廷晏一腳踢彎他的膝蓋,再踩住他的胳膊,「刺啦」一聲,把匕首從那人手掌里拔出。
「這是我的匕首,誰要是懷疑我的身份,誰可以上來認一認。」
周廷晏從腳下人身上扯下一塊布,擦拭著刀上的血跡,像一尊殺神。
從周廷晏拔出匕首的那一刻,眾人就已經面色蒼白。
他們瑟瑟發抖,個個啞口無言。
于是,周廷晏冷笑一聲,終于也坐上馬車,在石化的周家人面前,揚長而去。
回周家的路上,他問我。
「聽說你才十五?」
我點點頭。
「為什麼要答應嫁給那個老畜生?」
我啞著嗓子分辯:「不是我要嫁的。而且,我們也沒有拜堂。」
周廷晏又哼了一下。
他很喜歡用一個音節來表示情緒,但我聽不出喜怒。
過了好一會兒,他把車趕到了周家門口,囑咐我:「你在這里等著,待會兒我送你回家去。」
我坐在馬車里,看周廷晏走進周家,片刻后又出來,手里托著他母親的牌位。
「走吧!」他揚手。
而在我們走出鎮后,一場大火燒光了周秀才家所有。不過,這是我很久以后才知道的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