」
他將酒盞抵在了下唇。
許久。
才喃喃又道:「怎麼偏偏就變了呢?」
烏云翻涌,光一格一格退去。
裴慎下巴后仰,杯中酒一飲而盡。
雷聲轟隆,豆大的雨帶著戾氣砸在地面,卷起層層上涌的塵霧。
嘴角滲血的裴慎緩緩趴在了桌上。
像是以往不甚酒力睡過去那般安靜。
裴淯垂眸抿茶不語。
但仔細去看,他端著茶杯的手在隱隱發抖。
雨過會天晴,但人死不會復生。
昔日的鮮衣怒馬少年郎開始褪色。
正如這次相聚。
有人缺席。
有人不會再醒。
14
當晚的書房。
我坐在外間,視線從內間緊閉的門落到擺在身前的茶杯上。
茶葉沉沉浮浮。
如人的一生起起落落。
內間里的聲音一字不落傳入耳中:
「顏家世代從軍,祠堂里供奉的排位,哪個不是為國犧牲的英雄?」
「功高震主,正因如此才讓天子不悅。顏將軍是戰死的嗎?那分明就是被害死的!」
天子不務朝政,沉迷修仙煉丹求長生不老。
皇親官兵魚肉百姓,中飽私囊,為虎作倀。
對外,邊疆突厥來犯。
對內,各地暴動頻發。
「狡兔死良狗烹,飛鳥盡良弓藏。」
「不是想不想反,是眼下,不得不反!」
接著是衣袍股動,眾人下跪的聲響。
「圣人不仁,以百姓為芻狗。」
靜默一瞬。
楊太師沉聲道:
「殿下!江山,該易主了!」
……
夜深燈明。人散。
裴淯放下狼毫,拉過我的手。
平鋪的紙面上寫滿了一句話:
是是、非非謂之知,非是、是非謂之愚。
裴淯閉了閉眼,苦澀道。
「這是我五歲時對他說的話。」
「是是、非非謂之知,非是、是非謂之愚。父皇是天子,但也是人,人怎會不犯錯?」
是啊,人怎會不犯錯呢?
我初入東宮時曾聽聞:
開平三年,皇后誕下裴淯那日,地出甘泉,天現祥云,皇帝大喜當即冊封其為太子。
五歲之前更是放在身邊親自教導。
可見父子情深。
但裴淯那時太過年輕,沒明白一個道理:人會犯錯,天子不會。他的所言落在他父皇眼里就是對父權、皇權的蔑視。
所以此后他越是為人稱道,百官擁護,就越是讓天子心聲不悅,晝夜忌憚。
昔日赤子之心,稚子之情,引來今日殺身之禍。
刑州的另一班刺客,是天子的禁衛!
裴淯平攤掌心,翻手向下。
「皇權之下,眾生皆為俘虜。」
是螻蟻之于山洪,那麼渺小,那麼不足以撼動它分毫,只能在驚濤駭浪中隨波逐流。
可怕的是皇帝嗎?
不。
可怕的始終是權利,只要坐上那把椅子,人性的丑惡就會被無限放大。
我在剎那的怔忡間脫口而出。
「裴淯,你……還好嗎?」
語閉。
一室寂靜。
裴淯的眉眼依舊矜貴清冷涼如水,卻又在輕晃幾許的燭光映襯中染上了幾分人間煙火氣。
他目光下視,盯著瓷杯紋理久久不語。
少頃。
「不好。」
我眉心一跳。
「一點也不好。」
暮色四合,萬籟俱靜。
裴淯的聲音很輕很穩,落進我耳朵里,卻震得我渾身一顫。
「你心疼我嗎?」
他這般問。
15
七日后的盛京。
身著甲胄、威風凜凜的千軍萬馬從各處浩浩蕩蕩涌來,直逼皇宮,勢如破竹。
裴淯本不想我去。
但攔不住我想湊熱鬧的心。
含元殿內,焱帝坐在皇椅上,四皇子裴睿擋在其身前,眼神堅定如困獸猶斗。
薛小將軍、安國侯世子一左一右,裴淯往裴睿腳底扔去一把匕首。
「四弟,你親手殺了他,我給你條活路。」
翌日。
宮中傳出噩耗。
四皇子謀逆造反,弒父逼宮。
焱帝崩。
太子悲憤交加,當場手刃四皇子以清君側祭亡魂。
裴淯順理成章登上了皇位。
登基后,裴淯勤勉于政,體恤萬民。
改革科考大興學堂,減免賦稅大赦天下。
昔日城內無惡不作的皇親除爵流放,德不配位的官員革職返鄉,朝堂大換血。
那幾日的盛京城內,無數錦衣玉袍的達官顯貴,門下幕僚謀士,傷得傷死得死、誅九族屠滿門,哀嚎聲哭聲不止,血流滿地,百姓卻歡呼著、高呼著:圣上仁德。
我理解,但還是覺得,挺諷刺的。
住進宮里后,我有了單獨的寢殿,陪著我的人也更多,但我心里的茫然也更甚。
裴淯很忙,但他夜里總會來。
來了不說,非得把我吵醒聽他碎碎念。
念過來叨過去,無非就三句:
——琪琪,別躲。
——我不會害你。
——別怕我。
非要等我給他一巴掌后才老老實實安靜下來睡覺,而且每日如此。
我煩得要死。
但后來漸漸的,他有時夜里就不來了。
我那時才知道他也煩。
煩納后宮的事。
群臣多次上書懇請裴淯選秀納妃,前不久,深夜還跪在了御書房外。
裴淯發了很大一通脾氣,命:
「喜歡跪,那便跪著。」
等第二日明才一瘸一拐被攙回了家。
再后來,就沒人提選秀之事了。
他們開始參人,說裴淯身邊人不懂規矩不懂分寸,不講禮儀不重形象一大堆。
我好奇這身邊人說的是誰。
后來越說越具體,我才明白。
哦,是在說我。
????
飛來橫禍。
16
清夜無塵,月色如銀。
說實話,我坐在院子里望著天上的月亮,突然就想到了從前還沒化形時,獨自在山里的日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