」
郎中開了一服中藥。
走的時候,他將我給的銅板留到了桌子上。
地上,被砸爛的竟是個雙黃蛋,亮得晃眼睛。
阿娘叫我追出去。
我看看他的背影,又想想那個難得的雞蛋。
終究是頓了頓步子。
我恨恨地掐了一把手里的銅板。
都是它害的!
14
前幾日,二妞姐回來過。
她往家拿了整整一貫銅板,還給嬸娘手腕上套了個銀鐲子。
若是我也能像二妞姐就好了,再不濟,也能效仿家里的那個阿棠。
做小妾哪里不好。
不用阿娘再辛辛苦苦地攢頭面,還能賺錢給阿娘。
至于阿娘說,二妞姐脖頸里的傷……
我倒是覺得,那又如何?
阿娘作為正妻,還不是一樣要挨打。
她近幾日害喜得厲害,吃什麼就吐什麼。
明明是有了孩子,卻越發瘦得像根竹竿……
我躊躇了好一會兒,終于開了口。
「阿娘,我不想嫁人了,我也想做小妾。」
阿娘的眼神中是驚愕,還有憤怒。
「跟你爹一個樣,自甘墮落。根兒就是歪的,怎麼教都教不好!」
她抄起掃帚,狠狠地在我腿上抽打。
這次我沒像往先那樣哭號著求饒,咬緊的后槽牙讓我有一種,我已經長大的錯覺。
15
我變得越發沉默,寸步不離地跟著阿娘去賣豆腐。
阿娘的肚子越來越大,幾乎就要將那層薄薄的肚皮撐破了。
板車走過街頭的緩坡時,她已經推不動了,要我在后頭搭把手。
她說,我也是這樣生出來的。
可那時候,她跟前兒沒有我。
日子又是怎麼過來的呢?
這天,阿娘剛給客人稱完豆腐,就哎喲喲地大喘氣。
「旦兒,你聽娘說,現在,你去人善堂找郎中,就說娘要生了。
」
「那你怎麼辦?」
「娘不急,娘等著把剩下這幾塊兒豆腐賣了,慢慢兒挪回去。」
我拗不過她,只好拼了命地跑。
一輛掛著華麗珠寶的馬車和我擦過,我驚得差點摔倒。
這雙不太合腳的鞋,都跑掉了。
可我和郎中在家里左等右等,都沒見到娘。
我出門去找。
抬眼看到。
我的阿娘,她就倒在快要回家的路上。
一手托著肚子,一手撐著泥土地。
那片被打濕的泥土中,她在無聲地哀號。
「這是要生了!天爺,這怎麼得了!」
我和郎中將她挪進牛棚,都沒再多撐一刻鐘。
阿娘生了。
那張慘白的臉,生出個紅彤彤的孩子。
血腥味兒終于叫醒了阿爹。
他趿拉著布鞋走進來,越過我,越過阿娘,湊到了郎中跟前。
「是男是女?」
「恭喜林老爺,喜得千金。」
「又是個賠錢貨!」
阿爹的臉色黑得可怕,將阿娘插滿樹枝的花瓶砸摔得稀巴爛。
16
小妹兒瘦小得像條鯉魚。
我將她抱在懷里,哼著不知道從哪學來的童謠。
阿娘虛弱地靠在床上,頭發濕漉漉的。
總記得還有事兒沒做完,左想右想,這才想起來。
豆腐攤還沒收!
可不等我將小妹兒放下,阿娘卻搖頭。
「別去了,旦兒。天色不早了。」
「可是……夜里有賊來把攤子偷了怎麼辦?」
阿娘臉色發苦,重重地嘆了口氣。
我這才知道,哪里還有豆腐攤?
豆腐攤,在我去找郎中的路上,被人砸了!
城里大人物的小妾懷了身孕,害喜害得厲害。
今日鬧著,就饞了一口現磨豆腐。
阿娘的豆腐是十里八鄉出了名的好。
那大人物是特意走了幾十里來的。
可小妾吃了一塊兒豆腐,身子沒爽利,倒是吐得越厲害了。
大人物急得跳了腳,當下就叫人砸了攤子。
他放出話了,往后,長安街上再無阿娘的豆腐攤。
我仿佛又看到那輛疾馳中華貴的馬車。
可里頭的人,卻是黑了心腸的壞人。
阿娘抱著小妹兒,掀起衣裳喂養。
兩個破布袋子耷拉在她胸前,皺得毫無生氣。
好像隨著小妹一口口地吸吮,它變得更干癟了。
我總擔心,那里頭吸出來的不是奶,而是阿娘的血肉。
17
媽媽還沒出月子,阿爹再次踏足了我們的牛棚。
阿棠有孕了。
她偏愛上了酸得倒牙的杏干兒。
阿爹說,她腹中揣的是老林家的根兒,金貴著呢。
我不許再出牛棚了,會沖撞了她。
小妾小妾,又是小妾。
對上小妾,就是阿爹臉上,都有了和顏悅色。
「晚書,阿棠有孕這事,是咱們家天大的事。」
阿爹還是頭一回叫阿娘的名字。
「你多做些豆腐去賣,到時候娃生下來,也好辦場風風光光的席面。」
我急著將那日的驚心動魄說給阿爹聽。
他卻氣得跳腳。
「為什麼不砸別人的攤子,偏偏就要砸了你的?
「臭婆娘,廢物!」
見阿娘不作聲,他恨恨地踹到床腳上。
「肚子也不爭氣,連著兩胎都是賠錢貨!
「趕緊想想掙錢的法子,總不能再坐吃山空了!」
阿爹離去時帶起一陣風,吹得人心里都落寞了。
我越發理解了阿娘的沉默,有些人,天生就沒有心。
18
阿爹想出的賺錢法子,就是要阿娘到窯子里去。
阿娘悲憤地拿刀比在了自己脖子上。
可是,沒有心的人,以死相逼也沒有用。
「臭婆娘,你死吧,日后這兩個小賠錢貨大了,我就把她們送進去!」
阿娘丟了菜刀,無聲地哭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