心里頭躥上股無名之火,但我嘴笨,眼眶也酸酸脹脹的,只能瞪他一眼。
像極了在絳帳樓時,我在他面前,偶爾也會流露出小女兒情態。
只不過甚少。
因為他厭惡我這副作態。
他厭惡的,我自不會去做。
或者說是不敢。
然而今日,謝聞鶴唇畔的笑意卻更深。
08
他走近幾步,眼眉含春:
「阿朱,你離開我可如何是好?」
「開一家餛飩鋪子不容易,若不是見你多日生意潦倒,我又怎會讓他們做這樣無聊的事?
「不如在我身邊當個灑掃侍女,一個月我可以給你一錠黃金。」
「不必了。」我打斷他的話。
我深吸了一口氣,盡量不讓眼淚掉下:
「多謝世子爺今日之助,但,銀朱不要。
「銀朱想以雙手掙錢,并不想依靠世子。世子不是最瞧不起以色事人之人嗎?怎麼今日卻改了性子?」
我從未想過讓謝聞鶴再幫我什麼。
哪怕接連好幾日沒有生意,我也沒有賣弄自己的相貌和身段。
每一日,我都在臉上悉心抹了黃泥,在腰間塞了兩團麻布。
天賜的美貌不是原罪,但我仍然怕被人覬覦。
可縱使如此,謝聞鶴還是看輕了我。
他以為的好心,于我而言,更像是羞辱。
謝聞鶴的臉色陡變,他的嗓音也沉了下來:「阿朱,你不要鬧氣……」
我抬起頭,直視他:
「世子爺,您那日喚我銀朱,從此往后,也喚我銀朱便是了。
「銀朱沒有鬧氣,更不敢踏入王府一步。還請世子爺放過銀朱,還您自己一個臉面,也給那位阿珂姑娘應一個臉面。」
提到阿珂,謝聞鶴的神情果然松緩許多。
他唇邊溢出幾許笑:「原來阿朱呷醋了,無妨,本世子有的是時間陪你。
」
說完,他就轉身走了。
我望著他的背影,心里泛著疼。
不是因為謝聞鶴,而是因為他言語中的輕視。
入絳帳樓非我所愿,我卻因為此事受盡了他的白眼。
我想,我真的倦了。
手里的東西也全數掉在地上,我彎下身,卻覺得無力極了。
忽而,眼前出現一雙手。
是王大娘。
她絮絮叨叨的:「怎麼不看著點路,也不仔細磕著碰著?」
云大娘也在前面,唇邊噙著一抹笑。
她們,好像來接我回家。
我的心定了定,我想,我也有家了。
09
兩位大娘都愛吃我帶回來的糕點。
她們都說:「阿朱今日生意好,明日肯定生意更好。」
我臉上一熱,幾乎都要把頭埋進領子里了。
我想說,今日生意好,并非阿朱的功勞。
但我又轉瞬想到了今日第一個光顧鋪子的大哥。
我在絳帳樓見過那麼多客人,雖然蠢笨,卻也能分得清善惡、真假。
那位大哥臉上的表情那麼真誠,明日……明日約莫會再來吧。
于是我點了點頭,親昵地蹭了蹭兩個大娘的手。
「會的,一定會的。」
第二日天還未亮,我便支開了鋪子。
揉面、攪餡、捏餛飩,每個步驟做得如魚得水。
天蒙蒙亮時,恰好第一盤餛飩下鍋,滴了幾滴豬油的熱湯翻滾,滾圓的餛飩個個皮薄餡大,不一會兒,鮮香味便飄出去很遠。
對面賣餅子的攤子早已順利開了張,短短一刻鐘便賣了十幾張白糖餅。
正當我心中艷羨時,一道雄渾朗聲響起:
「妹子,早!來兩碗餛飩,多切點薺菜!我還買了兩個糖餅,你嘗不嘗?」
正是昨日的大哥!
我登時笑得眉眼彎彎:「好嘞——」
接過一個燙手的糖餅后,又為大哥煮了滿滿兩碗餛飩。
大哥吃得贊不絕口:「妹子好好做,遲早能富起來!」
我有些羞赧,捂著嘴,笑意卻還是從眼睛里跑了出來。
我有真正的客人。
不是靠出賣皮肉得來的客人。
而是真真正正靠我的一技之長換來的客人。
大哥為鋪子添了幾許生氣,那些買餅子的客人有些想嘗個鮮,也會拐到餛飩鋪買幾碗餛飩;有些是被香味吸引,見花樣繁復,自也肯買上一碗;而有些,卻真真正正是回頭客了。
不是謝聞鶴的侍從,而是昨兒個的回頭客。
一日忙碌下來,我有了整整五百又四文錢的營收,賣了六十三碗餛飩,雖比昨日少了一大截,卻是我銀朱真正所得的。
回去時,我笑得滿臉春風。
兩個大娘也都為我驕傲。
10
西街的百姓都是淳樸的好人。
例如,賣餅子的大娘不會因為我「搶」了她的生意,便對我心存不滿,反而會給我做一個最新鮮、最圓滾的糖餅。
入嘴甜糯,好吃得要命。
例如,為我寫匾額的書生也會來光顧我的生意,他雖然囊中羞澀,但每次用完餐,都會多停留一刻,為我的鋪子收拾。
有時,他還會站在門外吆喝。
書生最重風骨,但他親自入了鬧市。
西街的百姓個個都好,不到一個月,我便真切將這里當成了家。
不是年少時貧瘠的家,爹娘為了幾塊銀子將我賣進了絳帳樓。
不是絳帳樓,日日賣笑,一點點擊潰自己的尊嚴。
也不是我曾幻想過的,和謝聞鶴的家。
忖到謝聞鶴,我的心里再不似從前惘然。
而是,釋然。
甚至鮮少再想起他。
或許真如書生所言,人與人之間真有過客一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