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從乞兒堆里撿回個少年,少年翩翩,溫潤如玉,但他從不吃我做的飯,也不喝我端來的茶。
我問他為何,少年漫笑:「阿朱,我喜清潔。」
我了然。
我是絳帳樓的妓,他嫌臟。
后來我又撿回個傻子。
傻子會幫我揉面皮、拌餡,劈柴,還成日樂呵呵地跟在我后頭。少年卻雙眼猩紅,死死攥著我的手:
「一個傻子,也值得你費心?」
我拂開他的手,輕聲道:「你知道嗎?我也嫌臟。」
01
謝聞鶴被接回王府那日,絳帳樓的姐妹都跑出來看熱鬧。
「瞧瞧銀朱,平日像個傻子,實際上可精明著呢。那麼多乞兒她不撿,偏偏撿個最俊的。這下好了,我們銀朱可以飛上枝頭當鳳凰嘍。」
鳳娘一向和我不對付,言語中多有諷意,我并不理會,只覺眼睛有些酸澀。
謝聞鶴站在離我很遠很遠的地方,甚至都沒有踏進絳帳樓中。
他穿著名貴的衣裳,足上是拿金線繡的錦履,眸子似笑非笑,挾三分鄙夷。
——他也以為我會挾恩相報。
「銀朱姑娘,救命之恩無以為報。你若想好了,大可來王府尋我。」
哈。
銀朱姑娘。
他像是迫不及待要和我撇清關系般,連一聲「阿朱」都不愿再喊了。
我靜靜看著他。
而他身邊的姑娘似乎注意到我的視線,也投目望來。
我瞧著她,覺得有些眼熟。
哦,想起來了。
謝聞鶴失憶時作過一幅畫,畫卷上的美人便是如此姿容。
身著鵝黃銀繡裙,風姿綽約,臉若芙蕖,笑起來眉眼彎彎,比桃花還灼艷三分。
他還題了一句詩:【金似衣裳玉似身,眼如秋水鬢如云。】
我問他是何意。
謝聞鶴卻自顧自將畫卷收起,看向我時皺起了眉頭。
他道:「你不必知道。」
其實那日謝聞鶴的嗓音很輕,但激蕩在我心頭時,一圈一圈泛著漣漪,如同針一般,細微至極,卻又疼痛至極。
我盯著鞋上那顆碩大的珍珠——謝聞鶴送給我的。
今日這位姑娘的繡花履上也有一顆珍珠,流光溢彩,比我的亮,比我的好。
可是,一個人,怎麼能送兩個姑娘珍珠呢?
何況,一個光澤差一些,一個則是炫目珍寶。
就這樣好半晌,我都沒有說話。
謝聞鶴亦擰著眉頭,一字不言。
小姑娘卻先替謝聞鶴惱了,叱咄起人來嬌俏萬分:
「本小姐警告你,不要癡心妄想!聞鶴哥哥和我早有婚約,你也不可能進瑞王府的門!」
姑娘語音剛落,我便道:「我想好了。」
姑娘愣了:「什麼?」
我抬起頭,直視著謝聞鶴和這位美麗的姑娘。
「我說,我想好了要什麼報答。」
02
我想要的報答,不是嫁入瑞安王府當世子妃,也不是金銀珠寶,流水富貴。
我想要的,從來只是自由。
對著謝聞鶴略微詫然的眼,我道:
「世子爺,倘若您真的想報答銀朱,請您將奴的賣身契贖回,奴亦想干干凈凈做人。」
若非迫不得已,怎會有人甘愿做妓?
謝聞鶴漆漆的眼裹挾著威迫感,他凝視著我,似探究,問:「你不要別的了嗎?」
「不要別的。」
謝聞鶴似有些意外,但他最終還是允了。
其實是——小姑娘扯著他的袖,不知和他說了些什麼,謝聞鶴這才點頭應允。
柳媽媽捧出一只匣子,裝著姑娘們的賣身契。
我進絳帳樓的時間久,故而賣身契早已陳黃。
謝聞鶴當著眾人的面,將紙契撒得紛紛揚揚。
他的眉目冷冽,如冬日的雪點子,砸在心尖冰冷成一片。
小姑娘甚是得意:「那麼我們就不欠你的啦!」
我頷首,道了一聲謝。
謝聞鶴的臉色卻陡然陰沉下來。
他譏誚道:「銀朱,你才是我的恩人,何必言謝?」
我不知自己哪里又得罪了謝聞鶴。
但他在我面前,好似很容易就生氣。
每一次,我都會想方設法去哄一哄他,哪怕不是我的錯。
可這一次,我真的倦了,也不打算哄了。
謝聞鶴見我如此,臉色又沉下幾分。
他似乎想往我這邊走,就像之前一樣,他惱我,還非要往我面前湊,直到我哄好他為止。
小姑娘卻仿佛看不出什麼異樣般,蹦蹦跳跳地將人拽走:「聞鶴哥哥,我們快回去吧!」
謝聞鶴的步履頓住。
他輕輕瞥了我一眼,再而撫了撫小姑娘的發,很是寵溺:
「好,我們這就走。
「這樣臟的地方,不適合我們阿珂。」
……
他的衣袖掠過我的臉。
柔膩華貴的布料。
我待在原地,腦子里只有一個想法:小姑娘原來叫阿珂啊。
很好聽的名字。
不知是誰唏噓了一聲:
「誰說銀朱不傻?撿了個王爺,卻也沒撈到什麼好處。」
怎麼沒好處呢?
好處就是,我再也不用和謝聞鶴有任何牽扯了。
他不喜歡我,我一直都知道。
03
我和絳帳樓的姐妹各自告了個別,直到傍晚,我才收拾好行囊。
我在絳帳樓的東西很少,一些碎銀,一支釵子,兩對玉耳鐺,還有一根木簪子。
我想了想,把木簪子也留在了房里。
那是謝聞鶴親手雕刻的,我本萬般珍視。
但簪子末尾刻有一字:珂。
小姑娘的珂。
他把自己沉甸甸的想念雕刻下來,經輾轉,卻送給了我,當真是可笑。
鳳娘不知何時倚在屋門口,細腰曼妙,美目流轉,斜睨著我,慵懶嫵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