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后小心翼翼地捏起一粒,在指腹捻開,放到嘴里。
滿嘴的麥香,越嚼越香。
是真的……
野鬼爹像沒長脊骨似的歪在門上,嗤笑一聲。
我瞬間頭皮一緊,身子僵直。
「趕緊做飯吧,爹快餓死了。」
說完這句,他便回到桌上繼續剝花生果腹。
我舒口氣。
去將洗干凈的麥子淘洗一遍,上鍋蒸。
又去屋外的菜地擇菜來煮,煮開放鹽拌一拌,飯就做好了。
鍋蓋掀開,麥香四溢。
野鬼爹在門口看了好幾次。
最后一掌拍到肚子上,自言自語:「沒出息,以前大魚大肉少你吃了?」
麥飯端上桌,野鬼爹急急忙忙扒了一大口。
瞇眼搖頭晃腦:「日長處處鶯聲美,歲樂家家麥飯香。」
見我直勾勾盯著,他笑得差點嗆死。
怪哉,難道野鬼爹生前還是個讀書人?
8
左右不種地。
野鬼爹閑得沒事,帶我把村里的蘆葦都擼了干凈。
還意外收獲十二枚野鴨蛋,被我小心地護在懷里。
回到家,他還像上回那樣,把干蘆葦醬醬釀釀。
制成干巴巴的灰鹽。
我好奇地嘗了一口,當真是咸的。
上回給我治病,他沒拿娘的銀簪抵,而是這個蘆葦鹽。
「兒砸,等爹把這個賣出去,就給咱爺倆買身衣服,上青樓開開葷,剩下的錢買一匹騾子或者馬,咱爺倆周游天下去嘿嘿。」
我無奈搖搖頭。
定是他顱內的疾又犯了。
9
野鬼爹揣著這幾天賣鹽的錢,要帶我去縣城。
怕家里遭賊,我背上家里唯一值錢的家當。
看著眼前這輛騾車,很是驚奇:「你從哪牽來的?」
「管人家借的,小孩子家家問那麼多干什麼?」
野鬼爹大手一揮,我下意識地往后一躲。
爬上車坐好,約莫走了一個時辰,才到城門口。
門吏兇神惡煞,把刀一橫:「下車,干什麼去的?」
「官爺,俺扯點布給孩子做衣服,順便幫村里人捎點東西。」
野鬼爹笑得諂媚,從褲兜里掏出一把銅錢塞到兩個官差手里。
官差的臉色頓時緩和許多。
將刀一收,掂量起手里的銅錢,放我們進去。
這是我第一次來縣城。
好多人,好多房子,好多沒見過的東西。
兩只眼都不夠我看的。
野鬼爹也不停,把騾車趕到一條人少的小路繼續走。
我不解。
連忙抓緊他的衣角問:「你要帶我去哪?」
「把你賣了,哈哈哈哈。」他放聲大笑。
手里的鞭子把騾車揮得更快了。
我心中大駭:「你果然是壞人,你不是我爹!我爹不會賣了我。」
「你爹不是把你姐都賣了嗎,再賣一個也不是什麼事。」
我啞口無言。
親爹和野鬼爹都不是好人。
沉默片刻,我低聲求他:「能不能把我賣到阿姊那戶人家?我想和她做個伴。」
野鬼爹爽快地答應了:「行啊。」
10
野鬼失信了。
他將我賣給一位年近五旬的老儒生。
還騙我說:「伯善,爹此去若是順利,三月內必來接你,贖回你姐;若是失敗,你就當爹死了。」
我目送他離開,內心百感交集。
騎在騾背上的人沒有回頭,迎著夕陽西行。
沒等我適應這里,老儒生就把我喊過去聽吩咐:
「老夫每日給十位學生授課,你要提前在他們桌案上備好筆墨紙硯。」
除此之外,還有老儒生的衣食住行。
讀書人吃得精細。
稻谷要去殼的精米。
家中有小石磨,每三日磨一次。
老儒生吃膩了飯,便要換換口味。
麥子也要磨成細面,加水調制,做成疙瘩湯。
衣服雖然簡單樸素,但老儒生喜潔。
一點餐食留下的痕跡,便要立即換。
且每日都要沐浴更衣,光是燒水洗衣這些瑣事,便占據我全部的精力。
連傷懷的時間都沒給我留下。
擇菜洗衣時,聽著雅室朗朗瑯瑯的讀書聲,我不由生出向往之情。
念完一段話,老儒生會跟學子釋疑,判句讀。
時間長了,我也能聽懂。
轉眼過去一個多月,手頭的活越干越快。
以至于我有了時間,便悄悄躲在窗外偷學。
懂了意思,就想見識更多。
譬如字和文章。
某日早晨,擺放完筆墨,見時候尚早。
我忍不住翻開教習的書,照著那些學子的樣子沾墨舔筆。
隨后端坐在案前,挽袖欲描。
「你在干什麼?」
聲音嚴厲,嚇得我渾身一哆嗦。
轉身看到是老頭,連忙匍匐下身:「主人……」
老儒生踱步至我眼前,譏笑:「你想學字?」
我點點頭,又忙搖頭:「不敢。」
他呵呵笑著,背過身去推門迎光。
屋外斜照進來的陽光分外明媚,老儒生的黑影卻將我完全籠罩。
寒意順著脊梁直往上鉆。
「明日有客來,你且隨他去吧。」
我心有不甘,面如死灰。
11
次日堂前,老儒生果真將我推給客人:
「叔鵬老弟,此子歸還于你了。」
我不敢置信地轉眸看去。
堂上坐在老儒生旁邊的「貴客」不是野鬼爹是誰!
「你……」
「怎麼,不認識你爹了?」
野鬼爹站起來轉了一圈。
離開前的稯布短褐,變成了齊繡長袍。
比老儒生看上去還像讀書人。
我心里不是滋味。
扭過身去,賭氣不跟他說話。
都走了,還回來干什麼?
「生爹氣了?」
他湊過來,低聲詢問。
我把頭扭到另一邊。
「那還想不想贖回你阿姊了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