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惜那時我并不懂看父母就知曉孩兒品性的道理。
我是個糊涂人,亦被阿父阿母慣壞了,就如阿兄所言,白白地生了一雙好眼,卻分辨不出瓦礫白玉。
阿父同周伯父喝酒時醉了,張媼同我講過,阿父那日掉了淚,因為實在太過羞愧。
只是真正該羞愧的我,竟從未有過半分歉意。
不管是對周家伯父伯母還是周籍,畢竟我同周籍不曾有過正經婚約,周家亦不曾提過親事。
只是誰人不知周十一郎要娶的人是我呢?
世人皆知十一郎鐘情于我,獨我一人不以為然。
我以為他同我一樣,只是喜歡一個人罷了!
今日喜歡,明日或許就不喜歡了呢?
可我不知,周籍卻是同我全然不同的人。
于周籍,一生不論長短,卻只夠他愛一人。
我總忘了,他是個癡人。
若不然我為何總叫他呆子呢?
8
阿父不叫我見周籍,實在不是為著我這不著邊際的女兒,是為著周籍。
阿父不忍那般癡的周籍再被我傷了。
「阿父說得對,可我還有要見十一郎的緣由啊!」
那是我前世不曾填補的遺憾。
他等了我一生,那長長久久的一生啊!
他是怎樣一日又一日地熬過去的呢?
是背著手望著天不言不語,一整日一個人待著嗎?
是提著他的銀槍,在戰場上不顧生死地搏殺嗎?
是看見旁人娶妻生子熱熱鬧鬧地過日子時生出的羨慕和孤寂嗎?
……
每每這樣的時候,他是不是會想起那一日呢?
我歡天喜地地奔向他,對他說:「十一郎,我對一人一見鐘情,他生得實在是太好看了。
」
他會不會后悔?會不會覺得為了那樣一個人不值得?
我繞過青芙,提起裙擺往某處奔去。
我的心重重地一次又一次地捶打著我的胸口,我既欣喜又害怕。
欣喜催著我往前奔跑,害怕又讓我在熟悉的客院門口駐足不前。
「呀!是女君啊!」
阿來的聲音還稚嫩,臉頰上還帶著只有少年特有的肉感。
他面善,從年少到年老竟不怎麼變過。
不想我先遇見的是阿來呀!
我沖他笑笑,努力地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心虛。
「女君來是為著何事?」
畢竟年紀還小,藏不住事兒,阿來臉上的表情分明寫著「不歡迎」三個字兒。
「我來見十一郎。」
「女君不足半月就要嫁人了,再見外男實在不合禮數,我家郎君又木訥寡言,一句好話也不會講,若是又惹得女君不開懷便是大罪過了。」
阿來說話快,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就是一堆。
我只覺額角「突突」跳得厲害,又口干舌燥得緊,想為自己分辯幾句又無從說起。
「他不知說什麼,我卻有的是話說。」
我挺了挺本就不單薄的胸膛,極力地讓自己看起來理直氣壯。
阿來被我的話噎了噎,鼓著腮幫子瞪著我,很像一條缺了水的胖頭魚。
「這是我家的院子,我想進便進,想看誰便看誰,你可莫攔我哦!」
我沿著壁角進了門,看起來有些偷偷摸摸,實在沒講話時那般理直氣壯。
「大朗講他阿妹實是這世上最不著調、最不講理的人,看來是一點兒錯都沒有。」
阿來跟在我身后嘟嘟囔囔。
我磨了磨后槽牙。
阿來嘴里的大朗定然是我的阿兄蕭重華。
我家最不著調的人便是他,若不然,什麼兄長會處處編排自己的阿妹呢?
前世我嫁人時阿兄都不曾回家來,他在昆侖山修行,習陰陽五行之術。
他被十六歲時被昆侖的通天道人看中帶上了山,自此再不曾回來過,只一年半載才得一封信。
我阿兄因著性子古怪淘氣,只周籍敢同他玩兒。
自知道了周籍同我有口頭婚約起,便總在周籍耳邊說我壞話。
什麼「我阿妹除了一副皮囊,實無一是處」。
什麼「你若是將心思放在我阿妹身上,日后定然要傷懷」。
什麼「十一郎啊,我家的六娘生得又好看又有福氣,你娶她可成?」
諸如此類,不絕于耳。
若問世上我最討厭誰,便是我的阿兄了。
9
阿兄被通天道人帶走時我都不曾去送他,只遠遠地躲在墻角看著。
阿兄穿著一身青色道袍,秀雅純凈,天上的謫仙吧!
通天道人說得很對,我阿兄或真是天上的仙人,只是托生到了我阿母的肚子來這人間,他終是要回天上的。
我活到六十多歲都不曾再見過阿兄一面,只五十歲的三元節時做過一場白日夢。
夢中的人是我阿兄,他還是十六歲時的模樣。
他坐在一團白嫩嫩、胖乎乎的云朵上,身邊臥著一只紅彤彤的鳥兒。
那鳥兒的身子竟有五六尺長,仰著腦袋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。
我喃喃地叫了聲阿兄,他聽見我叫他,竟然笑了。
「阿嬰竟已這般老了。」語氣滿是戲謔。
我肯定這便是我那無良阿兄無疑,這世上還有誰會這般惹人厭呢?
我翻著白眼瞪他,甚是暢快。
我亦有許多年不曾翻過白眼了。
「是我家阿嬰無疑,世上再無人能翻出這般圓潤的白眼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