長相雖老成些,又總做一副吹胡子瞪眼相,待我卻極好。
有了好東西定然叫人給我送來。
他教我騎馬,陪我讀書寫字。
小小年紀,我就覺得自己日后定然要嫁給他。
可惜后來遇見了宇文鴻!
唉!
少不更事啊!
到了如今,周籍已是大周天子,我卻成了他的階下囚,讓人何等唏噓。
可說實話,我卻并不覺得羞恥害怕。
如若不是成了階下囚,要再見周籍,怕是到死都不能夠了。
五十年,整整五十年呀!
不知他如今是什麼模樣了?
是不是還像年少時那樣兇巴巴?
是不是看什麼都不順眼?
是不是就像他阿母說的那樣看著兇,心實在是最軟的了呢?
我自幼受寵,從沒什麼短缺的東西。
后來嫁給宇文鴻,受的憋屈不知多少,可在他手里能保得性命活到如今已是僥幸。
原來還覺得遺憾,我沒能有個孩兒,沒能將文姬斗倒......
老了老了,想得最多的倒是周籍。
他是我第一個心悅的少年郎君,雖然后來我移情別戀。
可因為是第一個,總是和旁人不同些。
因為是第一個,將永是第一個。
有內侍傳旨,脊背佝僂,說話時氣虛得很,可他精神頭好,雙眼還清澈。
「女君,久違了。」
他對我說。
我差點掉出淚來,如果我還會哭的話。
3
我雖老眼昏花,可他說話時的語氣我總還記得的。
他自幼跟著周籍,周籍脾氣不好,他總在一旁勸著。
「阿來,久違了。」
我拄著拐杖往他跟前挪了挪,記憶模糊了,只記得阿來團團圓圓一張臉,今日再看,依舊團團圓圓。
「女君竟還記得我。
」
阿來來扶我,我將手搭在他臂膀上。
我們都老了,走路都走得慢悠悠,顫巍巍。
「猜出來的。」我笑著答他。
「女君還同舊時一般風趣。」
「世事時移,我也只余下風趣這一樣兒聊以慰藉了。」
我們穿過悠長的黑暗的通道,終于有風吹來,清冷的日光刺痛了我的眼睛。
我忍不住抬手擋了擋,直到適應了秋日的光。
「阿來,我們最后見面是不是也是秋日?」
「是,女君是秋日嫁的。」
天高云淡。
我掀開車簾往后望去,少年的周籍騎在他的白馬上,手中還提著他的銀槍。
他什麼也沒做,什麼也沒說,只是打馬慢悠悠地跟在我的馬車后面。
不遠處是追著他踉踉蹌蹌的阿來。
他一路將我送到了東亭,彼時已是秋末。
秋日蕭瑟,可他離開的背影比秋日更勝。
那時我若能看懂他不曾說出口的挽留就好了。
可我那時才十五,又能看懂什麼呢?
「阿來,你家十一郎可還安好?」
「托女君的福,還算康健。」
我瞇眼仰頭望著天,將才還是青天白日,不知為何一瞬就風起云涌了呢?
怕不是要打雷了吧?
莫非阿來說的謊話太過明目張膽,連老天都聽不下去了,要降下一道雷來劈我?
我顫顫巍巍地伸出一只手護在頭頂,只當聊勝于無吧!
人老了老了,可不就變得怕死了嗎?
雖日子過得一塌糊涂,可我還是覺得活著好。
我還有把力氣,揍宇文鴻是綽綽有余的。
只要宇文鴻倒霉,我便能活得無比舒暢。
「阿來亂講,你看老天爺都不愿意聽了。十一郎過得好,怎會是托我的福呢?」
我小聲嘟囔道。
阿來耳朵比我靈敏些,竟聽見了。
「女君還是這般跳脫,老天爺若是真的什麼都管,最該叫我家十一郎過得圓滿喜樂才是。」
阿來看著我嘆了又嘆。
「阿來說笑,此時整個天下都是他做主,怎的還不圓滿?他若還不算圓滿,旁人的一生豈不是一場笑話嗎?
「女君你可知我家十一郎為何走到今日的嗎?他舊時只知習武練槍的一個人,最不耐煩便是明爭暗斗。可他聽聞女君過得不好,一門心思要接女君回家,誰知此路艱難,一走便走了這些年呢?女君可曾聽聞十一郎娶妻生子嗎?他過得苦,只是旁人不知罷了!」
阿來將說罷,天上雷聲巨響,豆大的雨噼里啪啦地打在我的發頂。
我拄著拐杖在阿來的攙扶下躲在了檐下。
雨水珠簾般嘩啦啦地落下,落在青磚上,在我已垂垂老矣的心上掀起了滔天巨浪。
周籍竟不曾娶妻生子嗎?
有一人竟然為了這樣一個我,為了接這樣一個我回家便南征北戰幾十年。
他不惜滅掉魏國,竟然只是為了接我回家嗎?
我已活了六十多年,在后宮從不曾有一日停止過爭斗,亦早將人心善變看了個透徹。
我早都不信了。
我誰也不信,更不信人心。
不想今日竟然聽到了這樣一番話。
「阿來哄我。」
若不然還能是什麼呢?
誰能用一生長久地只愛著一個人呢?且那人有什麼好?
那人除了長得好看些,確實一無是處。
4
天上又一道驚雷。
那團雷恰劈在我頭頂的瓦片上,瓦片掉落,砸在了我的頭上。
總說人生無悔,若是真無悔,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?
我有悔亦有憾。
我憾沒能再見周籍一面,還沒能當面同他說一句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