」
「他們在等我的人頭,怎麼會放我走?」
「他們是知道我必死,才寬宥我幾日罷了。」
「還是公主求的。」
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,一時間說不出話。
他說什麼?
他快要死了,在受死之前,跑來看我,僅此而已?
他不是打算跟我過日子,共度余生?
我突然好生氣,好絕望,他自是輕飄飄地去死了,又平白無故地惹我惦念。
好自私,好自私。
本來他可以死在越京,可以讓我就那麼淡淡地祭奠他,給他燒幾張紙錢。
可為什麼,為什麼又要招惹我!
我眼圈紅得可怖,淚珠子啪嗒啪嗒地掉,恨不得撕了他。
「你怎麼這樣啊?這樣壞!」
「非要我記著你念著你,死到臨頭,倒來招惹我!」
越安比我平靜得多,蒼白的臉上,只是笑。
甚至有閑工夫摸摸我的頭發。
「讓我自私一回吧。」
「不要跟死人計較,好不好?」
我閉上眼,心里罵。
再恨他,再愛他,又有何用?
我趴在他的懷里,而他的胸膛溫熱,緊緊摟住了我。
12
快開春了。
我沒有放棄治好他。
可鎮上的大夫掉頭就跑。
屋子外頭,還多了很多甲士。
我明白,他們全都等著越安咽氣,割下他的頭顱,作為兩國議和的籌碼。
真好笑,這是他們越國自己的少將軍,征戰一生。
卻要死在一個燕國婊子的懷里。
還要身首異處。
我滿心諷刺,不忘跟榻上的越安開玩笑。
「多活了這幾個月,好是不好?」
ťū́₀他輕輕摸我的臉,很是不舍:
「多見了你,是好的。」
我安靜地看著他,真是好溫柔的一個人。
我從來不認識殺人如麻的那個他。
可現在,卻在同他一起,為隔世經年的殺戮買單。
他看出我的黯然,捏了捏我的手。
「阿錯,去給我熬碗粥,可以嗎?」
「忽然很想,喝你第一次喂我的粥。」
我怎麼可能拒絕?當即起身,不滿地親了他一口。
「仗著快死了,就會使喚我。」
「等著。」
我去廚房淘米,切青菜,把鍋支上。
很快就回了房。
可是越安消失了。
不止他消失了,那群神出鬼沒的甲士,也消失了。
我頹然無比地掉在地上,爬向他剛剛還躺著的床。
被窩還沒涼呢。
我一步一摔地往外跑,跑到街上,跑到山里,跑到越京去。
天黑了,落雨了,柳條斷了,抽到我臉上。
我只是哭,想著廚房里鍋還在燒,粥都熬干了, 糊底了。
那個屋子廢了,炸了,跟我無關了。
我跟越安, 誰也不會回去。
13
我大病了一場, 摔在去越京的泥地里。
燒得快要死了,一有力氣,我還是跑。
那天下著如油春雨,柳色一新。
我站在城門前,不經意仰頭。
心上人身首異處, 吊了個頭顱,晃在城樓上。
我跪在砂礫里,痛得哭不出聲。
往事像數不盡的刀子,捅得我爬不起來, 轉不過身。
我暈倒了。
再睜眼,是在醫館里。
我跌跌撞撞地結了藥錢, 又跑出去。
我不能再走北門了。
我好想死,幾乎爛成了一攤失魂的血肉。
但我還是爬出了越京。
關山道長,來的時候并不覺得。
可回的時候,寸步難行。
我終究回到了燕國, 橈關附近的小城。
從前怎麼討生活,現在也怎麼討。
只是如今兩國歇戰,開了互市,我又帶了本錢回來。
第一年,就置了自己的鋪面, 貿內地的料子。
第二年,招了雇工, 他們尊稱我一句「安娘子」
。
第三年,我賺了好多錢, 兌換成銀票。
然后點了個火盆, 真金白銀地, 扔進里面燒。
越安啊,你該知道我對你的意思,分量有多重。
我很想他。
又過了幾年, 聽說京城里, 蒙將軍的尸骨被人挖出來搗爛了。
真希望是越安回魂了, 可惜不是。
恨他的人太多,我都不認識。
后來,又聽說越國也政變了, 公主把幼弟全殺了,自己登基。
我嚇得有些頭疼, 幸好當年沒得罪她。
她招了好幾個皇夫, 據說跟年少時的駙馬都有幾分像。
我一直一個人。
后來生意做大了, 伙計也多,我倒成了游手好閑的那一個。
我買了頭毛驢,準備去越國逛逛。
我不怕自己想他了。
只怕自己忘記他。
臨走的時候, 長街下著雨。
半條街都是我的鋪面。
我戴上斗笠, 牽著毛驢,往西走。
我都快要把他的往事摸遍了,關于我的, 認識我之前的。
但我不會痛了。
舊事像煙塵一樣,風吹就散。
何況柳枝橋上,落著春天的雨。
我很想他。
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