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走吧,等我身體養好了,我自會走。」
他無比凄涼地望著我,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。
「那你走的時候,我也走。」
「左不過我去哪兒,也只是你一句話。」
「我請求你,不要再輕賤我們的心意。」
我有一瞬的恍惚,本不該信的。
但他說得誠懇,就像在迷離的風雪中,無可救藥地發誓。
好像那樣可悲的年歲里,天地間只有我們,誰也分不開。
我偏過頭去,雕窗外,是臘梅馥郁的瑞雪。
我認命了,從此住別人的屋子,睡別人的丈夫。
越安算準了,我根本舍不得他去過苦日子。
不然我當初就不會求他跟公主走。
而他拿捏著我這點可笑的真心,斷不掉的憐憫。
一邊任官掙錢,一邊嬌妻美妾。
他不在的時候,我就給公主當奴婢。
本來公主很受用于我的馬屁,尤其愛聽我說,
越安淪落燕國,快死了還在喊她名字的故事。
她還反復問詢細節,是什麼樣的天,得了什麼病,叫了她幾遍?
我就告訴她:「是落雪天,軍中疫病,叫了您百八十遍。」
她不質疑一個將死之人怎麼能喊百八十遍,倒是絹帕一遮,低低地笑了。
「本公主就說,青梅竹馬這麼多年,他忘不了的。」
「該是受了挫折,心氣沒了,自覺配不上我罷了。」
「這倒不妨事,等他平步青云,權力的滋味又嘗到了,從前就翻篇了。」
我連連稱是,說起離府之后要置個鋪面,做些營生。
又將她哄得笑逐顏開。
直到有一天,我診出了喜脈。
越安最怕在燕國受辱的事情敗露,跟旁人都說,
我是燕國軍營里將士的女兒,也是醫女。
時常照顧被俘受困的他。
其他糾葛,一律不提。
所以我懷了孩子,就只可能是他的。
不然,他怎麼會帶回來一個營妓呢?
公主知道了,自然很憤怒。
她絕對忍不了,公主府里,還有外室子這種東西。
我比她還想墮胎呢,誰會想生下仇人的孩子?
何況蒙將軍性情暴戾,別害我生個暴力狂。
于是我接過她遞來的湯藥,一陣狂喝。
結果當晚我就血崩了。
褥子換了三道,隨手都能擰出血。
公主和越安在我床頭吵架,實在頭暈。
「這藥肯定有問題,你這是要她的命!」
「我要她的命還不簡單?我犯得著嗎?」
「誰知道!」
「你心疼了吧,你恨我了吧,受不了孩子流掉,你當初就別造這個孽啊!」
「頂著跟我的婚約,就去睡旁人,賤,又渣又賤!」
我氣若游絲,拍打著床沿,指著他倆恨。
「好吵,別吵……」
越安見我差點痛昏過去,趕緊把我攬進懷里抱著。
「阿錯,阿錯……」
「別死。」
我生怕自己被公主記恨,奮力推開他。
「沒事,我習慣了,每次都這樣。」
他被我震撼到說不出話,身體明顯僵住了。
「每次……」
他抽著氣,牙齒都在打戰,死犟著抱我。
公主被他氣了個半死,當場摔了所有能摔的東西,奪門而出。
7
那夜越安抱了我一宿。
后來我的血流干凈了,肚子也空了。
我沒有騙他,這已經是今年的第三個了。
去年也有五個,前年也有。
我不是Ṭṻ₅沒喝過紅花,不是沒吞過螺螄水。
可那些都沒用,加上我來癸水也沒歇過,自然是沒了又有。
我縮在他懷里,縱使知道他已是別人的夫君,還是不愿趕他走。
太痛了,實在太痛了。
我扒著他的衣襟,淚流不止。
他把我腦袋摁進懷里,我們貼在一起,共振般地悲鳴。
后來我好了,沒敢跟他告別。
那天他去宮中當值,公主大發慈悲,賞了我二十兩。
「你如今身子養好了麼?」
我哪能聽不懂她的言外之意,唯唯諾諾地磕頭。
「民女好了,好得很,這就走。」
我揣著她的錢袋子,眼睛還饞著,盯了一會兒她的金手鐲。
她很是不屑地剜了我一眼,好像我是一只難纏的癩皮狗。
不過我確實是,又窮又懶,沒臉沒皮。
她嗤笑一聲,拔了身后婢女的絞絲銀鐲給我。
「滾吧。」
我接過鐲子,滿面堆笑。
「多謝公主,祝公主駙馬早生貴子,恩愛百年。」
這話對她自是受用的,她撫了撫云鬢,看看自己,再看看我。
就像看到了云泥之別,人畜之分。
難免心高氣傲起來。
她像個得勝者,最后睥睨了我一番。
「他自是愛我的。」
我一時失語,張口怔住了。
然后我聽見自己良心發現,多嘴多舌。
「你何必要他的愛?」
「這份愛不值錢。」
「你若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,恐怕就不會……」
我話還沒說完,忽覺背后一陣寒意。
我脖子僵住了,遲遲不敢扭頭。
越安在我身后,目光冷得像是要把我盯穿。
我強笑著,背起包裹,悶頭往外走。
呵,就算他聽見我說他壞話,又如何呢。
人是這樣的人,還怕旁人說嗎?
他若真像自己說得那麼愛我,此刻早就追了上來,跟我私奔到天涯海角了。
可他只是寸步不移地站在那兒,一言不發。
我莫名有些受不住,跑了出去。
眼淚像這些年的鮮血一樣黏糊,胡亂拋灑,在風里,在衣上,
在枕邊人的異夢,在負心人的鬢間。
8
人貴有自知之明。
我一向很信奉這話。
所以我才能從公主府全身而退,繼續抱著賤命,敝帚自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