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
吃飯時,阿峰扒飯的間隙,往我碗里夾了一筷子菜,小心翼翼地問我:
「娘,你的嫁妝,真的沒有了?」
我還沒說話,一旁的春芽便一拍桌子站了起來,指著阿峰破口大罵:
「你是個傻子不成?爹這些年可曾往家里拿過一分錢?」
「這幾十年里,奶奶吃藥,給你還賭債娶媳婦養閨女,這一大家子吃的穿的用的,哪一樣不是用的娘的嫁妝?便是一座金山,也早就該空了!」
阿峰筷子一放,看著對自己大呼小叫的妹妹,頗有些不滿。
「爹那是去宋府報恩,義薄云天的美談,我出去腰板都能挺三分,要銀子豈不是污了爹的心意。」
「再說了,人家宋府老夫人,不也是一個人打理宋府,拉扯兒子。人家怎麼就把宋府打理得蒸蒸日上,兒子還中了舉?」
「咱們娘怎麼把日子越過越窮,還讓我混得連媳婦都跑了!」
「不怪爹寧愿跟著宋老夫人,也不愿意回家。」
我看著面前這個一手養大的孩子,明明小的時候還用肉乎乎的小手抓著我的裙角,說長大了要好好孝敬我的孩子。
老話說男孩肖父,果然不錯。
我這個養育他,幫他擦了幾十年屁股的娘,竟半分也不及他那個偶爾露面的爹。
我扔下筷子,不理會爭吵的阿峰和春芽,回了屋里躺下。
朦朧中開始回憶,當初怎麼就嫁給了賀明遠呢?
當年,我家也算是隔壁鎮上的大戶人家,我是家中的嫡女。
春日踏青,我被賀明遠一首情意綿綿的酸詩勾得動了心。
玉樹臨風的俊朗男子,指天發誓,定不負我。
我爹聽說了賀明遠的貧寒家境,一口回絕。
我便從家中偷跑出來嫁給了賀明遠。
我爹氣得放話,從今以后,再沒有我這個女兒。
還是我娘不忍心,偷偷塞給我一沓銀票做嫁妝。
就靠著這些銀票,再加上我做些繡活補貼家用,才養活了這一大家子人。
賀明遠的母親有了人照顧,香火得以延續,名聲上也有了妻子,如此一箭三雕,他才能安心陪伴邵雨柔一生。
嘈雜歸于平靜,里屋的婆母又開始咿咿呀呀地叫喊。
春芽沒有走,她抓住我的手,蹲在床邊,拿了梳子,用溫水幫我梳理沾了血的白發。
「娘啊,你跟我走吧,以后我好好孝敬你。」
我笑著拍這個小女兒的頭,「傻丫頭,哪有老娘去女兒家住的道理。」
春芽急了,「我和鐵匠說過了,他從小沒有娘,他愿意和我一起,把你當親娘孝敬。」
我搖搖頭,心里一股暖流劃過。
這個小辣椒一樣的女兒,從小都是跟我最貼心的,哪怕只有一只手,也爭著幫我洗衣做飯,照顧奶奶。
總想著讓我輕松些,高興些。
春芽卻突然撲到我懷里,哽咽著大哭。
「娘,你走吧,別管這些了。」
「我已經嫁人了,周鐵匠對我百依百順。你已經六十五歲了,該享幾天福了!」
我深吸一口氣。
對啊,我已經六十五歲了,我不想再伺候那個哪怕癱在床上,也要用屎尿折騰我的惡婆子了。
也不想為賀家父子再擦屁股了。
春芽嫁得良人,我再無一絲牽掛。
倒不如真的做個孤寡婆子,活著清凈,死了干凈。
我拍拍春芽,「閨女,去找些紙筆來。」
我要與賀明遠和離。
5
和離書托人送到宋府的當晚,賀明遠便再次打破兩個月歸家半日的規矩,匆匆回來。
一進門,便被一股惡臭熏得掩住了鼻子。
他皺著眉頭,快步走進他母親住的里屋。
里屋是什麼光景,我不用看,也知道。
玲兒每日里只是捏著鼻子給她那太奶奶灌一碗粥罷了,至于屎尿,我一旦不管,就沒人會管。
賀明遠怒極,「岳婉,母親那個樣子,你看不見嗎?你怎可虐待婆母,一把年紀的人了,你還有半點做人兒媳的樣子嗎?」
我平靜地看著他,「熱水在廚房里,棉帕子在盆里,你心疼母親,便自己伺候。」
里屋的婆母發出嗚嗚咽咽的哭聲,口齒不清地喊著「兒啊。」
賀明遠鐵青著臉,打了熱水端進了里屋。
片刻以后,便傳出了他抑制不住的干嘔聲。
等到賀明遠端著盆出來的時候,一張布滿褶皺的臉上,又黑又綠,煞是好看。
他深吸一口氣,放下盆,從懷里掏出那張我寫的,只待他署名的和離書。
「阿婉,咱們一起過一輩子了,不過是那天夫妻拌嘴,我沖動打了你一下,你何至于此。」
「我在這跟你賠罪了。」
說著,他雙手作揖,朝我彎腰行禮。
他有將近五十年,沒有叫過我的閨名了。
這副作揖行禮的樣子,和記憶中那個春日里,帶著溫和笑意和我說「見過小姐」的身影漸漸重合。
我搖了搖頭,「賀明遠,是你和邵雨柔過了一輩子,不是和我。」
賀明遠一愣,「我說過了,我和老夫人這一生清清白白,從未有過半分逾矩。」
我冷笑,「我相信,邵雨柔是你的心尖雪,天上月,你怎會對她有半分不敬?甚至你為了可以常伴她身側,避免別人說閑話傷她,還特意娶了我,來避嫌。
」
「哦,對了,還可以照顧你母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