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自然是不放心你。」
我點了點頭,「那你便從宋府辭工吧,這些年我一個人操持家里,太累了。」
賀明遠眉頭一皺,毫不猶豫地拒絕,「那怎麼能行!」
四肢百骸的血液直沖頭頂,我猛地把那盤礙眼的喜餅打翻在地。
「怎麼就不行!你又不是賣給宋家了,也不領宋家一分月例銀子,如何就不能走!」
是的,賀明遠在宋家做的是白工。
他為了報邵雨柔父親當年贈銀讓他讀書的恩情,堅決不要一分月例銀子,他說要錢便不是報恩了。
這些年,都是靠我的嫁妝在補貼家用。
「你是打算在宋家干到入土嗎?就算是死,那邵雨柔也是和她夫君合葬,你連個埋的地方都不配有!」
啪!
一聲脆響。
緊接著便是火辣辣的疼痛爬上我的臉頰,連帶著額頭上的傷口,也開始跳動疼痛。
「再敢詆毀老夫人,壞她名聲,我絕不饒你!」
我捂著臉,低低地笑了起來。
人近七十,我和他雖生育了一兒一女,但見面的時候卻少之又少。
他人生所有的時間,都用來陪伴邵雨柔了,連和我吵嘴都不曾有過。
這一巴掌打得極好。
讓我的心涼了。
也讓我看清了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。
3
第二日天沒亮,里屋的婆母屋里發出哎呦哎呦的聲音。
玲兒來扯我的被子,「奶奶,太奶奶該換洗墊子了。」
婆母癱瘓在床多年,每日寅時必要便溺一次,然后喊我換洗。
幾十年來,日日如此。
我翻了個身,繼續睡。
待天色大亮,才起身。
早就過了早飯的時間,玲兒又拉我的袖子,「奶奶,該做飯了。」
我看著這個已經十歲了的孫女,皺了皺眉。
「糧在缸里,柴在灶旁。」
我摸出幾個貼身藏著的銅錢,打算去街上買個燒餅吃。
我那兒子不爭氣,年近三十才說成了一門親事,成婚不過兩年,便好賭成性,氣得媳婦跑回了娘家改嫁。
我可憐玲兒從小沒有娘親,就一直把她帶在身邊照顧,沒想到她竟把做飯理所當然地當成了我這個受了傷的老婆子的活。
臨近中午的時候,阿峰偷偷摸摸地從后門溜了回來。
片刻后,閨女春芽也帶著女婿,提了不少菜肉回娘家來看我。
玲兒見了爹,立馬舉著被燙出血泡的手,讓阿峰看。
阿峰立馬急了,「娘,你咋能讓玲兒做飯呢!」
春芽是個火爆性子,聞言立馬把東西扔下,瞪起了眼睛。
「玲兒都十歲了,在別的人家,都能當個大人用的。怎麼,偏偏她是個不能做飯的小姐不成?」
「你不說孝敬娘,反倒怪娘沒伺候好你女兒!」
「你這麼心疼她,你去做飯啊!」
阿峰皺眉,「做飯哪是男人干的事。」
女婿周鐵匠是個憨厚的,笑著打圓場,把東西拿去廚房張羅做飯。
春芽則小心翼翼地解開我頭上的布條,看著我白發里那條寸長的口子,眼淚噼里啪啦地往下落。
聽完了原委,更是氣得抄起搟面杖沖著阿峰就打。
還是女婿趕忙攔下了。
吃飯的時候,春芽還是惡狠狠地瞪著阿峰這個比自己大了十多歲的哥哥,唬得年過四十的阿峰不住地低頭吃菜。
春芽一只手給我夾菜,另一只手則垂在身體一側,怪異地扭曲著。
我看著這個老來女,長嘆了一口氣。
我對賀明遠的感情,其實早就淡了。
年少時再熱烈的傾慕,也早就在日復一日的守活寡般的日子消磨殆盡了。
我生阿峰時難產,他在陪著邵雨柔的兒子過生辰。
孩子生病,我抱著孩子冒著大雪去宋府尋他,他讓我莫要大聲,邵雨柔剛剛睡下。
我被尚未癱瘓的婆母磋磨著頂著日頭捧水盆,實在受不了了托人給他帶信,他陪著邵雨柔踏青,只讓人轉告我,聽從母親教導。
一樁樁一件件,讓我徹底涼了心腸。
在婆母癱瘓以后,甚至覺得他兩月回來半日也還不錯。
直到四十歲那年,我在他換下的衣服里,發現了繡著邵字的絲帕。
那帕子褪了色,邊緣因為長期拿在手中摩挲而有些破舊,一看就是被人珍而重之的妥善收藏了很多年。
那個時候我才后知后覺地知道,哪里是因為什麼恩情。
不過是他把邵雨柔放在心尖上愛慕守護罷了。
我盤算著和離,不想再做他陪在邵雨柔身邊的幌子,打理家務的物件。
可是卻發現自己老蚌生珠,懷上了春芽。
也許是邵雨柔被逼著在祠堂發誓永不改嫁那天,賀明遠喝得醉醺醺地回來,不由分說地就強行把我往床上按的那次吧。
春芽出生時,是個極漂亮的小姑娘,但是一只胳膊卻不會像別的小孩那樣胡亂揮舞,只是別扭地垂在身側。
春芽天生有殘疾,親事必定艱難,若是再有個和離的娘,只怕更加無人問津。
只有借著賀明遠忠義的名聲,方能讓她順遂些。
為了春芽,我只能繼續這樣的日子。
本想著已經六十五歲了,這一輩子咬咬牙就挺過去了。
但是現在,春芽已經于去年嫁給了憨厚又有手藝的周鐵匠,我再無牽掛,不想忍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