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既是一片孝心,便允了你吧。」
果然,聽完我的話,主母的臉色又恢復了往日的親和。
她讓人取來我的身契,并三百兩銀票。
「你入府多年,也是個得力的,這些銀錢便留著傍身,也當全了這麼多年的主仆之情吧。」
話里話外,都是拿了錢趕緊走人的意思。
所以我也并未推辭,而是直接磕頭謝了恩。
這時,一直陪在主母身側未曾說話的沈蘭貞,高高在上地瞥了我一眼。
然后摟著主母的胳膊,撒嬌道:
「姨母,我就說這丫頭是府里最伶俐識事的吧。」
「能入了你的眼,自然是不差的。」
主母點了點她的額頭,繼而打趣道:
「只是如今你陪在我身邊做甚?那觀云軒不是有人在等你嗎?」
觀云軒,就是世子趙長安的院子。
沈蘭貞聞言,俏臉一紅。
我則不敢多看,低頭識趣地退下了。
03
偏院里,寒風又灌了進來。
褪了色的翠竹門簾微微卷起,扯回了我的思緒。
我從柜子里拿出一副縫好的護膝,雙手遞給了李嬤嬤。
「嬤嬤,快入冬了。聽說今年兒要比往年還冷上幾分,我便在護膝里夾了兩層野兔毛,您記得戴,不然晚上又容易疼醒了。」
李嬤嬤聞言,眼角頓時濕了,嘴唇微顫,似乎還想再說些什麼。
可最后只哽咽道了聲:「好。」
我背起收拾好的行囊,鄭重地給她磕了三個頭。
然后便離開這間我待了近八年的小院。
此時正值酉時三刻,侯府眾人正忙。
我特地挑了一條僻靜的道兒,去到后門。
果然一路上都沒遇上什麼人。
正當我微微松了口氣時。
卻見后門側邊的竹林里,站著一個人。
雖處在陰影中,也能見其身形修長,如竹挺拔。
我腳步微頓。
只見那年輕男子嘴角微勾,似譏似諷地開了口:
「我竟不知,你是如此金貴,倒是一點重話都聽不得。」
趙長安的聲音在夜色中響起,仿佛寒玉掉進深潭中,又沉又冷。
我頓在原地,想了想,他應是在說前日的事。
趙長安自從恢復神智后,便下意識地避開我。
內院的活兒都不肯用我,于是我只好繼續去負責外院的花草修剪。
那日我去管事處領完新進的花草,經過回廊時,正好撞上了他和沈蘭貞。
侯府的奇花甚多,哪怕深秋,也開得灼烈。
沈蘭貞坐在花架下的秋千上,裙裾微揚。
趙長安含笑望著她,隨后俯身溫柔地拂去她肩上的落花。
遠遠瞧去,像是兩個入了畫的人。
二人是自小便定下的婚約。
只是因為趙長安的癡病,才一直擱置著。
如今病好了,這婚事自然就提上了日程。
「長安哥哥,其他都好。只是你身邊那個叫紅玉的丫頭,我雖未同她打過什麼交道,但她的行為處世,亦有所耳聞,是個極為機靈刁鉆的,但凡瞧見個藤兒,必是要攀爬而上的。
「只怕她會仗著這幾年對你的照料,生出什麼旁的心思,反倒成了禍患。」
沈蘭貞的聲音溫和有理,哪怕是在說別人不好時,也仿佛公正得像個判官。
一旁的趙長安并未反駁,而是抬手親昵地刮了她的鼻子,輕笑道:「不過一個丫頭,壞了規矩便打發出去——」
說到這,他突然凝眉,犀利的目光朝回廊處看來,嘴里喝道:「誰?」
而那時的我,早已轉到回廊盡頭的拱門后。
我以為他并未瞧見。
可此刻見他這副模樣,我才恍然。
心中暗嘆一聲,都怪那時手上花盆太沉,讓我步子都邁得慢了些。
這才叫他捉到錯處。
「世子言重了,奴婢不敢。」
我行了一禮,面上一派真誠。
我雖已拿了身契,但萬一在這個當口惹怒了他,倒也不值得。
見我這副模樣,趙長安斂了臉上的笑意,眸光愈發沉了下來。
他冷聲問我:「紅玉,當年你到我院子里,是完全出自真心,還是有旁的什麼原因?」
夜色漸漸暗了下來。
風吹動竹葉,連影子也跟著晃了起來。
我想了想,那時的我,確實并非完全出自真心。
04
我進侯府的那年,是元和五年。
那年我八歲,青州大旱,接連五個月不見一滴雨,土地干裂,寸草不生。
遠在京城的圣上為此日夜禱告神明,卻似乎并不掛心賑災的錢糧具體到了什麼地方。
我們一家餓了整整五天。
最后爹娘為了保住兩個弟弟,含淚將我賣給了人牙子。
換了三吊錢,和一袋夾著沙子的小米。
我還來不及再看一眼爹娘的背影,就被人牙子用麻繩套住手,牽走了。
當時除了我,還有七八個與我年紀相仿的女孩,都是被爹娘賣來換糧的。
我們被串在一根麻繩上,跌跌撞撞地向前走著,然后被塞進一輛破舊的馬車。
晃晃悠悠的馬車上,每日都是女孩們的哭泣聲。
唯獨我睜著一雙大眼,不哭不鬧。
人牙子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,見我這樣,還以為我要伺機逃跑,便警告我:
「女娃娃,你要是敢跑,我就打斷你的腿!」
我乖巧地點了點頭:「我不會跑的,跑了也會餓死的。」
人牙子噎了一下,然后惡聲惡氣地問道:「她們都哭,你為什麼不哭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