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眼也讓我意識到,我作為柔嬪萬千寵愛的日子,大抵已經走到頭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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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.
在我真的失勢之前,我做了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。
我讓皇上把顧云亭從大獄里放了出來。
這聽來無異于天方夜譚,后妃不得干政,縱使我再得寵,又怎麼能左右天子心意?
我當然不能左右天子心意,我只要給他暗示就夠了。
皇上年紀大了,精力不濟,往往看折子看不上一個時辰便要歇上許久,這段時間我就會陪伴在側,為他添茶讀文,紅袖添香,讓他暫時忘了那些朝堂上的煩憂。
他為何煩憂并不會講與我聽,他只是沒有年輕時清明,不是老糊涂,什麼能與我說,什麼不能,心里還是極有數的。
我一邊為他捏肩一邊狀似無意地提起:「方才臣妾來時,看見江大人出來,似乎很得意。」
皇上倏忽間睜開了眼睛:「是麼?你看見他很得意?」
「滿面春風一望便知,想來是皇上器重江大人呢。」
我笑吟吟的,點到為止。
身處在皇上這個位置總要費心去想許多事。他怕錦衣衛權力太重,一家獨大,于是設立了東廠;等東廠和錦衣衛真的二分天下,他又覺得權力傾軋烏煙瘴氣蒙蔽圣聽,這就又有了西廠;西廠提督是他身邊伺候的近臣,這總該放心,可隨著西廠權勢日盛,他又覺得這個他親自創造出的東西失控了,已然違背了他的初衷。
他什麼都想要,又對什麼都不滿意,可人是人,不是木偶,并不會嚴絲合縫地按他的假想去走每一步。每一步都有些許的偏差,聚沙成塔,就成了無可忽視的錯漏。
他正是為了挽救這些錯漏不斷做著平衡,但總有平衡不住的一日。
他真的在乎將軍府一案是不是冤案嗎?未必。他也怕功高震主,也怕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,之所以重審,不過是架不住洶洶民意。顧云亭做沒做過這事真的重要嗎?經他手的冤案還少嗎?皇上自己是最清楚的。
他想牽制江霧,于是他放了顧云亭。
他有心立儲,又怕選錯了人,更怕哪位皇子身后的勢力顛覆江山,所以舉棋不定。但我時常見他細心去看豫王遞上來的折子,臉上有贊許神色。
我有時覺得皇帝當真可悲。他努力做到喜怒不形于色,好惡不言于表,悲歡不溢于面,甚至每道菜都只嘗三口,怕下人知曉了他的心意從而曲意逢迎。可宮里的這些人,上到妃嬪皇子下到宮女太監,本就是以揣摩他的喜惡為己任的,這才是宮中的生存之道。他小心翼翼了一輩子,總覺得自己已足夠深不可測,卻沒想到這宮里隨便一個人都能揣摩出他的心意來,甚至拿捏為己所用。
越求越得不來,最后困死了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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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.
顧云亭還沒出獄時,便有了新人到了皇上身邊,論美貌,她并不如我,可她比我更年輕,更嬌媚,我見過她,媚骨天成,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軟玉溫香。喜新厭舊是男人本性,皇上很快便把我忘了。
聽說,她是江霧送來的人。
有時我很想問問她,江霧也對你很好嗎?也說你像她妹妹嗎?也說這一入宮門深似海,他不舍得你進來嗎?
其實不必問,答案不會讓我好過半分。
皇上的病一日一日重了。外人都當皇上是年紀大了,年輕時宵衣旰食落下的暗疾發作,但宮里人都清楚,不是的。
那個媚骨天成的女人日日哄著皇上流連床榻,他這年歲當然無福消受美人恩,一病不起簡直是意料中事。
自多年前皇后病故,中宮缺位至今,后宮是幾位貴妃在掌管。她們不喜歡狐媚的女人,嬪妃侍疾的事她們一手安排,侍疾的嬪妃中沒有我這曾占盡風頭的人,也沒有那罪魁禍首。皇上也已然想不起我了。
但皇上那邊的動靜,我日日關注著。豫王進宮探望得越來越頻繁,常聽說,皇上每次見他都十分欣慰,宮里漸漸有風聲,說皇上要立他為太子了。
風聲每盛一分,我就煎熬一分。
既然他與江霧關系不一般,倘若他繼位,江霧的地位將更加不可撼動。那我永遠都別想報仇了。
我期冀著睿王進宮。其實我并不確定睿王與顧云亭關系究竟如何,但那日蘇紉秋分明是作為睿王的近身侍婢出現的,她言語間很了解前因后果,我只能賭一把,賭睿王是顧云亭那邊的人。
過不多久,睿王也進宮探望了,但我身邊有江霧安插的宮女,即使他進宮,我也沒法明著與他說話。我悄悄寫了張條子,折成小小一塊,攥在手心里,藉由散心之名堵在了出宮的必經之路上。在與睿王相遇行禮時,趁著我身邊的宮女也低頭的時候,我悄悄將那張條子放在了假山石上。
但他的樣子真的難以讓我抱有希望。
他看起來太木訥了,木訥到遲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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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0.
接下來一個月的時間,沒任何動靜。我便知道,睿王那副木訥樣果然不成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