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對豫王府的記憶還停留在他們大婚當日鋪天蓋地的艷紅,看見如今的景象,恍如隔世。
陋室空堂,當年笏滿床。衰草枯楊,曾為歌舞場。
我推開書房的門,駱儀璟頹然坐在桌案后,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很多歲,臉上再不見當年的溫潤如玉滿面春風,只有不甘與仇怨。
他聽見動靜,抬臉看我,臉色冷漠。
是了,我已經換了臉,他認不出我是誰了。
他瞇著眼打量我,良久,笑了一聲:「你是來宣旨的麼?只是宣旨不應當讓一個侍女來吧。難道是來送毒酒的?」
我凝視他良久,輕聲開口:「我如今改頭換面,已非昨日,豫王殿下認不出我也是應當的。」
聽見我的聲音時,他驟然睜大了眼。
「秋兒?是你?!」
我沉默以對。
我是蘇紉秋,短暫地當過陸凝眉,曾兩度用過秋兒這個名字。第一次,是他給我起名叫陸婉秋,他會溫柔地喚我秋兒,那時我覺得就是死了也甘愿。
后來柔情不再,覆水難收,為了報仇,我進宮當了駱儀璋的間人,也叫秋兒,卻和之前全然不同了。
「是我。」我走近桌案,俯視他的臉,「是秋兒,也是陸凝眉。」
他突然笑出了聲,笑得癲狂而痛苦。一邊笑一邊伸出手指著我。
「你根本就不是陸凝眉。」
「對,我不是陸凝眉,我是蘇紉秋。而且你也早知道,不是嗎?」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,「被秦若姍扔出府的時候,我以為我要死了,但天無絕人之路,我活了下來。從那一刻開始,我活著就只有一個念頭,為我,也為我的孩子,報仇。」
他止了笑聲,盯著我,目光復雜,深不見底:「我不止知道你不是陸凝眉,我也知道真正的陸凝眉在哪里。
」
我一怔。
「我與陸凝眉幼時見過,她救過我,大宴當日看見她時,我便認出來了。我只恨沒有早早告訴江霧,我只恨不該念她幼時救我之恩……哈哈哈哈……她是江霧送進宮的人,如果叫江霧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她怎麼能活……可父皇死在了她宮里……」
我沒想到。迄今為止發生了太多事,占據了我的全部心神,以至于我早忘了他對陸凝眉是念著恩的,我只當那是他將計就計的借口了,卻沒想到他這樣的人竟然也有放不下的人。如果他一早把這件事告訴江霧,如今的局面是否又會不一樣?
但是沒有這種如果了。
「你知道是誰救了我麼?是駱儀璋。」
他笑聲止了,臉上顯出錯愕的神情。
這樣的表情讓我感到快慰。
「你是不是從沒想過那個遲鈍的王爺能成事?可他偏偏用我成了事。我找到人救出了下獄的顧云亭,我在改頭換面在宮里給他當間人,甚至,我殺了皇上。」
他臉上的錯愕徹底深刻了起來。
大部分人只知道皇上驟然崩逝在柔嬪宮里,但卻沒人清楚他到底是怎麼死的。
他站起來,看著我,嘴唇翕動,似乎是想說什麼,但是半晌說不出話。
「沒有我,顧云亭當日就死在牢里了,那就沒有今日之事。沒有我,皇上起碼還能撐上個半年,就沒有這麼快的兵變。沒有我——也許你就不會一敗涂地。」
我無限夸大了自己的作用,其實我很清楚,沒有我,也會是別人。陸凝眉不為顧云亭求情,駱儀璋也會想辦法救他。沒有我,駱儀璋在宮里也有間人。
只是恰巧那個關鍵節點上的人是我,才顯得我是如此重要。
他頹然地坐回去,長嘆了一口氣:「低估你了。」
「不是低估我了。」我更正他,「是低估了仇恨,低估了一個人報仇的決心。這種決心不分高低貴賤不分男女,只要被徹骨地傷害過,都會有這種決心。」
「是麼。」他看起來無所謂是哪種力量作祟,反正大局已定,他翻不了身了,「看來你真是恨我入骨。」
他深吸了一口氣:「當日,我確實沒想到你如此決絕,投回顧云亭麾下算計我。我要是早知道你有這般能耐,也許應該留下你為我所用。」
「如果沒有你當日的狠心絕情,也就沒有今日的我,即便留下我,也是過去那個懵懂無知任人擺布的蘇紉秋罷了。」
事到如今我不想問也不在乎他有沒有愛過我,我只想知道,秦若姍灌我喝下落胎藥的時候,他有沒有哪怕一刻的傷悲,不是為我,是為他的孩子。
「當時,你想過我腹中有你的孩子嗎?」
短暫的沉默后,他開口:「孩子我還會再有,你的孩子不能生下來。」
時至今日我還記得我的孩子活生生從我體內剝離的痛。他還沒來得及看看這個世界,他的父親卻不讓他活。
「想做儲君,德行操守也很重要。我不能還未娶妻便先有了個不明不白的孩子,尤其是孩子的生母和他一樣不明不白。你是陸凝眉也好,是蘇紉秋也好,哪個身份都是一樣的不明不白。
「況且我要娶若姍,她受不得這種委屈。她是丞相的女兒,我不能薄待她,我需要她背后的丞相府。
「這個孩子來得意料之外,若是沒有這個孩子,你是否也會這麼恨我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