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國庫充盈時,又怎能忍偏安一隅?」
28
知道這一消息時,阿阮欣喜收拾了行李,去建康見她的夫君,準備小住兩日。
也帶了我同去。
那時,我已經很老了,折騰不了幾個來回。山伯便讓我留在建康的梁府,莫再回書院去。
「好。」我應,「好好好。」
可當日,便有一個人來見山伯。
馬文才。
這個娶了英臺的男人,我未曾見過他年輕時的樣子。可如今看他,也算得上一表人才。
比山伯更一表人才。
他沒有給山伯好臉色,只對我行了個晚輩禮:
「她最近病了,常常恍惚,談起過去。
「大夫說要做好準備。你要去看看她嗎?
「她不愿見你,但是她快死了。」
我不消息砸了手中的茶杯。
我想要問。
可我比誰都清楚,面前人說的是誰。
山伯好狠的心。
他說:「不用找我,我不會去見她。」
馬文才什麼都沒有說,離開了。
這兩個人自不愿相見,他再在其中說什麼,也沒有用。
更何況,這兩個人里,一個是他的政敵,一個是他的妻。
那天,書房寒燭又是照了一夜。
晨時我敲門,他披了衣裳:「阿娘,莫擔心。我沒事的。」
29
我準備去見見英臺。
馬府,小廝將我一路引進去。
英臺躺在踏上,已經坐不起來了。她的床邊坐了一個和我一般年紀的老者,應該是英臺的阿娘。
「夫子。」她還認得我。
五十歲的英臺隔著帷幔,沖我伸出手來。
我上前去,英臺示意侍女扶起她。
像是三十余年前一般,少女輕輕倚靠在我的懷里,說著她的心事:「夫子,這世界,比三十年前強了好多,對不對?
「夫子看到我做的事了嗎?
「我……我真高興啊。
「夫子,那年沒有跟你們走,嫁來了馬家,我不后悔。」
知道英臺死訊那日,是個平靜的午后。
我手中串著的,用來預防老年癡呆的珠子碎了一地。
知道山伯也在府里,我往他的書房找去。
開門時,正見到他在準備北征的事。
「阿娘,有事?」
他抬起頭來,像是什麼也不知道,什麼也沒聽說。
30
第二日,山伯問我是否有空,說要帶我去同僚家吊唁。
他燃向,祭拜。
家屬還禮。
可他卻不知怎麼的,忽然直不起腰來。
周身震顫,嚇得小廝急忙將他扶起。
再抬頭,馬文才留他用飯,他卻不肯再多留。
我準備跟他一起離開,卻在巷口被叫住腳步。
是英臺的母親。
山伯和英臺欲私奔那晚,攔住英臺的人,三言兩語便勸服山伯放棄,英臺出嫁的人。
她將一本小小的冊子遞給我,說是英臺的東西。
我垂頭一看。
是《算數》。
我恍然想起,英臺是很喜歡算學的。
我想起,那時候我雖然提防他們兩個早戀,但我確確實實很喜歡英臺。
我已經很久很久,沒有見過在數學方面這麼有天賦的學生了。
我曾同她說過,她這樣的天分,是應該當一個數學家的。
或者,當一個夫子。
其他地方不好去,但留在萬松書院很容易,她能著述立說,流芳百世。
可是,她沒能。
她有著最高的天分,卻被困在了宅子里。
「徐夫子,那日匆匆一面,我沒有機會和你詳聊。」祝夫人顫顫巍巍,「我一直對你很好奇。
「英臺……她說你比我更像她的母親。
「她一直在怪我,我知道,您也一直在怪我。
」
她說起她曾對梁祝說的話,悔不當初。
「你們以為這是馬家或者祝家的錯嗎?這是一整個時代的錯。」
「那我們就改變這個時代!」
「我們改變不了全部,我們就一點點改!」
「娘,你說我和山伯幼稚。可是,難道自怨自艾,安居一隅,互相排擠,就對了嗎?」
祝夫人目光蒼涼:「我不是個很好的母親。
「但是,她是個很好的女兒。她全了孝道,周寰于世族。
「夫子,您將她教成了個很好很好的人。」
31
山伯五十三歲那年的春天,朝廷終于揮師北伐。
山伯是文臣,本不該親涉險地。
可他卻找了一個又一個理由。
他要振奮人心,他要鼓舞士氣。
他已將后方全部安置妥當。
唯有……
唯有……
山伯看向我:「阿娘,孩兒不孝。」
這話他對我說過多少次了?
我不會攔他的。
當初我讓他帶英臺走,他去祝家求親的時候我沒有攔過。這個時候,我也不會攔他的。
即使我知道,他應該再也不會回來了。
誰能比我更了解你們呢?
你們一個是我從帶到大的骨肉,你幼時語笨,六歲時還說不清楚話,每天害怕得哭,餓得睡不著,是個一個故事一口飯把你養大。一聲聲」娘「你叫我叫了整整十年。
一個是我初為人師時最喜歡的弟子,在女子不能讀書求學的環境下,女扮男裝,燃燈繼晷,苦研算學……
那年你們訣別,逃脫了原有的結局, 一個嫁為宗婦, 一個封侯拜相。
你們說:我們的志向相同。
你們在不同的地方努力著。
我卻覺得,什麼已經帶走了你們的靈魂,留在世上的,只有兩副軀殼。
如今……去吧。
32
山伯五十六歲那年, 北伐已經三年。
捷報頻傳。
山伯的家書一封封送來,問我身體可好。
實際上我已經快要過去了, 但我始終瞞著沒說。
我得等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