漫天的花瓣落下,像是下了一場緋色的雨。
這樣的雪天,桃花本不應該開的。
我看向桃樹下的人。
小小的孩子,還沒那把仙劍高,卻耍得虎虎生風,很像那麼回事。
長寂依舊是那副古井無波的模樣。
反倒是千潯見了我,狠狠踹了一腳桃樹,像是很氣憤。
他瞪我一眼,便跑開了。
白啟笑著揶揄:「小祖宗的脾氣,真是越來越大了。」
長寂并未搭話。
二人坐在桃花樹下,邊下棋邊喝酒。
其間都是白啟話多,長寂偶爾說上幾句。
白啟像是已經習慣了,又說:「這是春華釀的桃花酒,有一百多年的年份了,我那賢妻,釀酒可是一絕!特別是那桃花酒,滿口醇香,回味無窮!」
「我那還有好些壇,等再多放些日子,獻給祖宗您喝。」
白啟突然看向我:「要說起來,你這小仙娥也是桃花精吧,你來嘗嘗。」
我不知道怎麼地,就有些慌。
他卻不管不顧,倒了一小盞酒,要我喝。
我抿了幾口,臉上便多了一圈紅暈。
白啟喝醉了,盯著我看,問我:「你這脖子上的紅痕怎麼來的?」
「冥界的業火燒的,奴婢偷偷下過一次冥界,被管事的發現了,他罰的。」
古往今來,這樣的事情并不少見。
人們初升仙時,難挨仙界的寂寞,常想念凡間所有,常把后悔掛嘴邊。
也有人偷偷摸摸想去凡間,卻大多無疾而終。
畢竟,仙人的壽命漫長,再深切的情意,也被時間消磨了。
后來,他們又遇新歡,重新娶嫁,這倒也不是什麼稀罕事。
但像我這樣,徑自去往冥界的,少有。
白啟撫掌大笑:「你倒是個跳脫不服管的,也不怕事,有趣有趣。
」
他又問:「下冥界干什麼?」
我抿了抿唇,不說話。
白啟卻已經猜到了:「找你那凡間的夫君是不是?」
長寂正巧在落子。
白玉做的棋子從他手中滾落,撞上青玉桌案,發出清脆的聲響。
棋子滾落一圈,到了我腳邊。
白啟似乎并未察覺,醉眼蒙眬地問我:「找到了麼?」
我撿起落地的白棋,畢恭畢敬地遞給長寂,才道:「輪回轉世太多次,找不到了。」
白啟搖頭:「癡兒啊!癡兒啊!」
8
白啟喝醉了,躺在桃樹下,就地歇息。
我向長寂告辭,回府給春華仙子傳信。
行至半山腰,千潯攔住我的去路,依舊是那副忿忿的模樣,鼓著腮幫子,緊蹙著眉。
他說:「你明明認出了我。」
我低眉,溫聲道:「小少君在說什麼,奴婢聽不懂。」
千潯紅著眼睛,死死盯住我。
「你就是我的娘親!」
「父君說你去了很遠的地方,你明明就沒有!為什麼不肯認我?!」
他的聲音之大,驚起一片飛鳥。
我面容平靜,勸道:「小少君四處亂認母親,若是被神君知道了,要罰的。」
千潯有些哽咽:「父君最喜歡桃樹。其實我知道,是娘親喜歡。我的娘親,一定是一株桃花精!」
「父君他……只是愛屋及烏。」
「每一回想起娘親,父君就要趕往長明山的禁地種一棵桃樹。」
「不過數載,禁地便種不下了。」
我不解:「這和奴婢又有什麼關系?小少君快些回去吧,神君在找您。」
千潯怔怔地瞪大眼睛,像是很失望。
豆大的眼淚從他的眼眶里落下來,在平整的雪地上砸出一個個小坑來。
從來逞強孤傲的孩子,哭起來,格外惹人心疼。
千潯擦干眼淚,往我身上丟了一個雪團子,怒吼:「我恨你!我恨你!」
說完,他便跑開了。
我攤開手心,粗糙的掌心里,布滿了深刻的指甲印。
我深吸一口氣,繼續趕往白啟的府邸。
這以后,白啟對我越發親近。
他甚至手把手教我用劍,湊到我耳邊:「你在桃花樹下舞劍,大抵會非常好看。」
我低頭,笑而不語。
有一回,春華仙子看見了。
春華仙子是很漂亮的,出身尊貴,氣質出塵。
任誰看了,都要驚嘆一聲。
她鬧了起來,要趕我走。
白啟看了眼伏地的我,很是無奈:「冬月就是一個仙婢,我和她能有什麼?你未免也太大驚小怪了。」
春華卻不管,要將我趕出府邸,讓我去偏遠之地,管一片花圃。
春華憎惡地盯著我,對白啟道:「你要攔,就是你舍不得!」
白啟嘆息,隨她去了。
這天夜里,我的花圃里來了一位不速之客。
看見我,她摘下斗篷,露出底下那張嬌俏絕艷的臉來。
赫然就是儀態萬方的春華仙子。
她埋怨我:「姐姐!你為什麼還不肯放下!都幾百年了,那些仇啊怨啊,早該煙消云散了!」
我非升仙不可的理由,是為了報仇。
白啟龍血鳳髓,生來尊貴,向來放浪形骸,桀驁不馴。
在他一百多歲的時候,他與他當時的仙侶賭氣,醉酒后燒了整片四季山。
鳳族的本命火野蠻霸道,我們只是普通的花精,自然抵擋不住。
族人死的死,殘的殘。
阿爹阿娘要討個公道,竭盡全族之力上了仙界,再未回來。
來的只有鳳族的仙人們,他們又放了一把火,把人證物證全都燒了個干凈。
他們用我們的性命,來掩蓋白啟的罪孽。
姐姐們用精魄給我和春華布下一層又一層的結界,這才保下我們一條性命。
而我的全族,皆死在那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