」
我仔細地搓著衣裳,想著這些年把孩子們平安帶大了幾歲,心里很歡喜。
又想起從前在樓中,每當遇上這事,老鴇覺得晦氣耽誤生意,不給我們好臉子看。
但姐妹彼此之間,卻能互相體諒。
平常最不對付的,在這時候也分過東西。
偎傍著娘長大的姑娘,盡管早已經離了娘,總更曉得憐惜自己,覷個空就抱著湯婆子歇著。
春姨來催,姑娘理直氣壯地反嘴:「平日拼命給您老做生意,這時候,總該讓人將養將養。」
反之,那些從小離了娘的,不是羞臊得想死,就是照舊縱酒鬧騰……
當夜,我夢見舊人。
碧云坐在床邊看我,一張臉清靜溫柔,笑吟吟的。
我滿心歡喜,伸手去拉她,卻撲空了。
醒來,長夜寂寂,心頭酸澀,淌了幾滴眼淚,再也睡不著了。
睜著眼睛聽見雞鳴,忽然想起那年,樓中客人送玉嬌兒西洋珠子,眾人稱羨,唯有碧云神色依舊,不以為然。
桑樹下,一頭豬。
桑樹下,一斛珠?
似閃過雷電,霎時清明透亮。
我翻身下床,從灶間拿了把鋤頭,挖開了桑樹下的泥土。
她把一切,都留給了我。
10
后來,我送元寶去讀書。
他很惜物,給他做的布鞋,路上舍不得穿,只肯穿草鞋,到了學堂才換。
我給云兒也起了大名,顧曉云,請了個女先生在家中教她。
多讀一些詩書總是好的,即便女子做不了官。
順遂的日子過得極快。
元寶考中秀才,我們搬進城中。
我變賣了一點東西,開了間小小的織鋪。
鋪子逐年擴大,用了三年工夫才變為織造坊。
人們傳說我是聚財娘子,頗有手段,怎麼也想不到我藏著萬貫家私。
后來,元寶入朝為官,幾年后治水有功,跪求圣恩,為碧云一家翻了案。
到我四十歲時,織造坊已有上千女工,貨物乘上海船,遠銷外邦。
元寶娶妻生子,曉云卻始終未嫁。
有時弟弟多嘴問起來,曉云怒道:「男人漏財!我不要。」
她出門巡查鋪面,在外鄉遇見個俊俏書生,春風一度后不辭而別,回到家來生下個女娃娃,歡喜不已。
她說自己得償所愿:「我待她會像兩個娘待我一般。」
過完五十大壽,我退居宅中,膝下兒孫環繞,頤養天年。
元寶面圣回家,揣著碟東西,一路跑到我跟前,歡喜地道:「娘,這是圣上賜的,宮中制的牛肉脯子。記得娘說好吃。娘就算吃不動,在嘴里抿抿滋味,也好。」
我拈了一根入口。
往事像風,朝我迎面撲來。
我定定神,想起曉云問過我:「母親心頭可有掛念過什麼人?」
那時我愣了愣,沒說話。
此刻,我在心里默默道:「有啊。那是世間最好的人。」
元寶仍舊站在一旁,擦著頭上的汗,憨笑:「怕同僚們搶,我一溜煙跑出來的。」
外頭窗下有人說話。
一個人道:「臟死了!瘦得就剩一把骨頭,我叫人把她抬去河邊。老夫人傍晚出門看戲,撞見了,沒得晦氣。」
另一人道:「該死!你做的什麼事?」
我喚人進來查問。
原來是一個貧病的婦人,餓倒在門前。
新來的仆從不知府中規矩,驅趕了她。
我命人支取銀子,給她治病,治好后若是無處可去,就送去莊上住著。
半年后,那女人病愈,說要當面給我磕個頭,謝我的救命之恩。
我答應見她。
見了面,兩人都怔住了。
她雖然蒼老佝僂,可面貌沒變得太厲害,是從前伺候玉嬌兒的那個小丫鬟,當初跟著她去客人家里住,之后便沒了消息。
隔著幾十年光陰,故人相見,本來沒有什麼情分的,也生出了一絲情分。
中秋快到了。
我留她住幾日,談談從前的人事。
一日,她順口道:「娘子說過,她這一世最后一天快活日子,是在鄉下家中,中秋前夕。」
說完自覺失言,偷偷看我臉色。
我知道,那是我爹落水的前一天。
那時節,我倆都還是嬌憨女兒,年成不好,飯里摻著野菜,仍興興頭頭地撐船玩。
我啜一口茶,淡淡問:「你們離開了倚紅樓,究竟發生了什麼事?」
女人殷勤地細說經過。
原來,大婦究竟還是把手伸向了外書房,拿燒紅的烙鐵,毀了玉嬌兒的臉。
客人當即變心,躲了出去。
一主一仆,全歸大婦處置。
大婦把玉嬌兒鎖在廚房,當燒火丫頭,日日非打即罵,反而給小丫頭梳了發髻,抬舉她,打玉嬌兒的臉。
玉嬌兒很順從,趴在地上擦大婦的繡花鞋,又拿了私藏的媚藥給她。
客人浪蕩夠了,回家見妻子變得小意殷勤,重歸于好,玉嬌兒戴著面紗在房中伺候兩人,哄得大婦開心,解了鐐銬。
從此,她在灶上老實地整治三餐,半月后,在飯菜里下了毒。
一夜之間,上桌吃飯的主家人死得精光。
仆從們怕擔干系,匆匆卷了些東西,都逃了。
后面的事我清楚。
玉嬌兒卷走很多財物,金銀珠寶,不計其數,埋在家中桑樹下,臨死之前全留給了我。
11
過了幾年,有個行商病在此地。
曉云心善,原價買下他的貨物,并不趁火打劫。
男人病愈后到鋪子上拜謝她,一見之下,兩人都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