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有本家的銀玲妹子,來時并無所求,此時坦然地留下,幫著擦抹桌椅。
收拾停當,她拉著我,去她家菜園子里摘瓜。
挑挑揀揀,扒拉出一個中意的,扭斷瓜藤,推到我腳邊。
她抬起身,望望遠處,忽然說:「你娘跟你妹妹,真是冤家。」
我愣住了。
她心直口快,接著道:「那年,小玉進城看你,回來說,姐姐穿好的,吃好的,卻不肯帶上我,人家員外蠻喜歡我,拉著我的手,被姐推開了。姐姐真壞。
「其實她一個小孩子,不懂的,好好說,也就懂了。偏生你娘聽不得,一個耳光打過去,罵她賤種。
「還有一次,新米下來,碧瑩瑩的,多饞人啊,小玉偷偷煮了點米湯喝。你娘哭罵半天,說吃的不是米,是你的姐姐。
「又說『就是你嘴饞,纏著你爹要菱角吃,把你姐姐害苦了。你怎麼不去死。』這些話就太重了。」
我抱著瓜,心里堵得難受。
回到家,什麼也沒敢跟娘說。
事已至此,還能說些什麼呢。
幾天后,娘病倒了,起不來床。
我請來大夫,把了脈,他悄悄道,病人已是油盡燈枯,回天乏術。
我走回床邊,把娘冰冷的手握在手心。
她微微笑了一下:「兒,有你在跟前送終,已是不敢想的福氣了。你如今終身有靠,葬了娘以后,莫再留戀此地,回城和你夫君團圓去。」
直到死,娘也沒提起小玉。
娘下葬時,元寶和小云作為孫兒輩,各自提了一盞油燈,為她照路。
從墳地回來,看見一個女人,對著門上掛的白幡出神。
是玉嬌兒。
她一身富麗衣衫,茜紗遮面,比從前瘦了好些。
走到近前,小云也認了出來。
她撲上去,開始打玉嬌兒。
拉扯中面紗滑落,我們這才看見,她半邊臉都爬著可怖的傷疤。
小云愣住了。
玉嬌兒趁機一把推開她,朝我罵道:「你真是有病,只有撿錢的,哪有撿孩子的。」
我把孩子拉到身后,冷冷道:「這不關你的事。」
她嗤笑一聲:「是了,你就是有病,做了婊子還要充好人。」
說完,她轉身離開,卻沒走遠。
本家大伯很殷勤地將她拉進了家門。
玉嬌兒在隔壁住下,拿出大錠的銀子叫他安排酒菜。
當晚,村中許多人家收了她的銀票。
那銀票數額太大,讓眾人迷了心智,爭先恐后地賣女兒。
女孩子們卻不像當初的我那樣糊涂,以死相逼,堅決不從。
紛紛亂亂幾天過后,一隊公差進了村,雞飛狗跳地到處搜捕。
他們一直搜到隔壁,把玉嬌兒扭了出來。
本家大伯是窩主,也被鏈子鎖了,愁眉苦臉地拖著腳,一步三回頭。
路過我家,他跳得高高的,大喊:「老爺們,這個是她親姐姐,是她窩藏人犯,該帶走她!」
有個面相奸猾的差人,將我也扭到路上。
元寶和小云哭著咬他,踢他。
玉嬌兒猛地朝我啐了一口:「姐姐?她也配!」
為首的公差聽見她這麼講,俯身把元寶抱了起來,做主道:「別胡亂抓人,放了她。」
9
幾天后,貨郎從城里帶來消息。
原來,玉嬌兒是城中首富家的逃妾,逃走前不但卷走許多金銀,還在飯菜中下毒,毒死了一家十幾口。
官差們從她身上沒搜出多少銀子,聽說是散給了村民,便來追贓。
可她給的銀票都是假的。
十幾天前還興沖沖賣女兒的那些人家,被逼得要死要活。
家中值錢些的什物、牲畜,都被帶走抵了賬。
不久,玉嬌兒自縊于獄中。
死前,她托人給我帶信。
老獄卒趁休沐之日趕到我家,含含糊糊地,說了六個字:「桑樹下,一頭豬。」
我聽得一頭霧水。
他也直撓頭:「都說人之將死,其言也善,畢竟是你的妹妹,總歸不是壞話。」
我沒法,只有將這疑竇存在心中。
下廚燒了碗點心,又拿了幾串錢謝他。
本家大伯活罪難逃,家產打點光了,還是被板子打得稀爛,充了軍,死在路上。
日子漸漸安穩下來。
針線之余,我教元寶認字,也教小云讀書。
小云是識字的。
她家從前傍著個小尼姑庵,庵里只有一個老尼姑,脾性冷淡,偏偏和小云的娘交好,小云的娘就請她教自己的孩子識些字。
而我的字,大半是碧云教的。
村里人起初不能從玉嬌兒引起的風波中回過神,等回過神,我們已經在此地過了許多日子,他們提不起精神說我的閑話了。
八歲時,元寶趴在我膝上說:「娘,等我再大一些,你也給我打副貨郎擔子,我挑著去賣,賣了錢,割肉給娘吃。」
他喜歡貨郎爺爺,常跟著把人家送到村外。
人家硬塞給他一個果子吃,他就趁貨郎在前頭走,偷偷放回筐里。
這是個忠厚的孩子。
我不怎麼去想從前的事。
那些事情也漸漸縹緲得不像今生了。
有一天,小云來了癸水。
我替她洗弄污了的衣裳。
她羞紅了臉:「娘,這麼臟的東西,我自己洗。」
我將她扶回床上,柔聲道:「女兒的血在娘眼里怎麼會是臟東西,況且這要用冷水洗,溫吞水洗不凈的,這時節你怎麼能碰涼水。
」
她憨笑道:「那等娘不舒服的時候,女兒給娘洗,我會記得用冷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