盤查清楚。」
他轉過頭,直盯著我看。
小元寶在背上摟住我的脖子,清脆響亮地喚了一聲:「娘!」
男人笑了笑,偏偏身子,讓我們過去。
前方忽然堵住了。
一頂華麗寬大的轎子從城外回來,轎中人拿手撥開側簾,冷冷地向外頭張望。
四目相對,我嚇得屏住氣。
是玉嬌兒。
她也認出了我。
也許下一瞬,她便會尖叫出聲。
城外不遠處是片半人高的蘆柴地,能跑進去,或許還有一線生機。
若是跑不脫,這些人都帶著刀,我就撞上去,求一死,趁亂孩子們可以逃,否則恐怕要受我連累。
正惶急地打算著,有個蒼老的聲音在后頭催:「小娘子,走啊,我這擔米可不輕呢。」
原來,轎子已進去了。
她并沒站出來指認我。
出了城,大道寬闊,小云拉拉我衣擺,問:「娘,咱們去哪兒?」
我說:「回鄉。」
我們趕了一整天的路,只停下找人家討了口水喝。
夜里,我摟著兩個孩子,在驛亭里歇腳。
月光照得遍地雪亮。
我不由得想起當年,妹妹背著瓜菜干進城看我,也不過小云這麼大。
一路緊跟著那些走慣了路的大人,兩腳都磨出了水泡,見面時,還笑嘻嘻地,說不痛……
天光破曉,我喚醒兩個孩子,接著趕路。
平湖阡陌,是從前看慣的水鄉風景,離家很近了。
小元寶心疼我,要下地走。
我一手牽一個,笑著說起家門前有條小溪,小魚小鱉在里頭游。
小云興奮起來:「鱉和烏龜是不是一樣東西?」
我搖搖頭:「鱉是很好吃的。」
「鱉能吃?」
「能吃,鮮得很!」
她又問:「咱家有沒有船?」
「有,家家有船,小丫頭子都會撐船。
」
說話間,走到了村口。
近鄉情怯,我在大柳樹下停住腳。
本家大伯經過,朝我望望,笑得不懷好意:「喲!大丫頭,你不是在城中做妓女麼,怎麼回來了?」
當年我賣身為妓,就是他出的主意,牽的線,從中還賺了十幾兩銀子。
小云拉緊我的手,大聲道:「呸!我娘是良家婦女,我爹開著好大的綢緞莊子,我們這趟回來陪伴外祖母的。」
男人縮縮脖子,不以為然:「出門六七年,養下這麼大一個閨女,騙鬼哦。」
小云白了他一眼:「笨蛋!這都不會算。娘是我的后娘,來我家生了弟弟。我們家住在甜水巷,進城打聽去。」
元寶雖已七歲,因胎里弱,看上去只有四五歲年紀。
倒合上了小云的謊話。
男人悻悻離開了。
我牽著兩個孩子進村,心里有些慚愧:「小云,你娘十月懷胎,千辛萬苦生下你們,又養得大了。如今都喚我作娘,我配麼?」
孩子低下頭,悄聲道:「我娘臨死時,拉著我的手囑咐,『要哭只在這幾天哭吧,等新的娘進了門,莫再惦念著我。不然日子不會好過……』秋姨,娘要是知道我遇上你,九泉之下,一定放心。」
8
我走近家門,看見母親倚在門口,朝外望著。
一雙眼睛卻空空茫茫。
她瞎了。
我拉過她的手,還沒開口,娘的一滴清淚便淌了下來。
我和娘抱頭哭了一陣,又牽著娘的手,摩挲元寶和小云。
她聽說我嫁了人,生了子,歡喜極了。
夜里,我們擁著被子說話。
娘說她好悔啊。
那時爹急病過世,正趕上荒年,家無余糧。
她一時沒看住我,我就被一群黑心親戚哄騙著,賣了身。
娘捶著床,恨道:「就是沒棺材,又怎樣。活人比死人要緊。說是荒年,一家子在一起,吃草根,啃樹皮,熬得到開春,就能活。」
我心中也后悔。
從小聽說書人講故事,孝女賣身葬父,青樓中賣藝不賣身,不是被富貴公子搭救,就是自贖自身,嫁與老實男兒。
故事是好聽的。
后來,親戚們說必得給我爹弄副棺材,方不辱沒顧家人的臉面。
兩個女兒,少不得要賣一個。
他們逼得我娘幾乎上吊。
我便自作主張,做了個孝女。
進了樓才知道,娼門中是講都講不出口的百般腌臜,求生不得,求死無門。
娘接著抱怨道:「都怪小玉,要不是她鬧著要吃菱角,你爹怎麼會落水。落水染了風寒,害得你……她就是饞死鬼投的胎。」
我說:「那時候,她還小。」
娘冷哼一聲:「三歲看老,從前人家給你塊餅餌,你揣回來一家子分著吃,她呢,為了口吃的在人家面前學狗叫!嘴饞得下賤。
「每回說起給你寫家書,她總是跑得飛快,我還以為她對你有點姐妹情,沒想到,給你攢的一筆贖身錢全被她偷走了。
「真是黑心下流種子。只恨當年生下來沒掐死她。」
我安慰了母親一番。
第二天清早,親戚們聞風上了門。
這個說,大丫頭,送你一只雞吃。
那個說,大丫頭,午間來我家吃飯。
娘不叫我倒茶,也不請他們坐。
親戚們尷尬地站著。
漸漸地,他們說起這兩年光景不好,偏生孩子又大了,娶親耽誤不得。
「若是能借個三五兩銀子,那真是感激不盡。」
娘冷笑道:「你們逼著我賣女兒的日子,清清楚楚在眼前。
「生怕拖累了你們,背著我,把我的女兒騙了走。如今看她日子好過了,一個兩個來借債,好厚的臉皮!」
他們被說中心病,提著禮物,都溜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