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知道她們背后罵我,說我爹貪污錢庫銀子,一家子處斬,女兒賣進娼門,并不冤枉。
「可我爹真是冤枉的。他是個有豆腐吃就高興的人,寒素極了。那些人狼狽為奸拿錢庫里的銀子去放貸,上頭查下來,一時補不上,就推他這個唯一清白的出來頂缸。他若是肯串通一氣,倒不會死了。
「朗朗乾坤,憑什麼我們這樣的人家,家破人亡,他們依舊高官厚祿。我不甘心。這世道不給小女子別的本錢,我只有這一個法子,在青樓攀附權貴,也許有生之年,能夠報仇。
「秋娘,你別笑我。若不是拿這夢哄著,我活不下來。我注定不能去他府上做一個妾。」
5
日子一天天過去。
玉嬌兒和客人打得火熱。
據說原配娘子已生了病,只待她一命嗚呼,就給玉嬌兒贖身。
中秋節,再荒唐的男人也在家中伴著高堂妻兒,倚紅樓中分外冷清。
月亮出來了。
來旺悄悄將我喊到門口。
小云挽著一只籃子,笑盈盈地等在外面。
她揭開細白布,籃子里頭是溫熱的餅餌,水靈的藕片,鮮嫩的菱角。
我們分著吃了。
圓飽飽的月兒,照得四處亮堂堂。
碧云在樓上吹簫。
簫聲悠長空靈,襯得天和地都似水洗過一般。
我握住小云的手,側著耳朵聽簫聲。
來旺低著頭,慢慢收拾籃子。
他把我拿出來送小云的幾件東西,左擺右擺,在籃中安置妥當,提著晃悠也紋絲不動,很得意。
今夜,難得的平安,歡愉。
像是偷來的好時光。
我知道自己會記一輩子,到死都不忘。
過了節,男人們重又回到倚紅樓尋歡作樂。
正鬧著,門口來了個販子,手中鏈子牽的不是馬匹,是個活生生的女人。
女人踉蹌著跟進樓。
春姨從小丫頭手里接過一盞燈,照亮頭臉。
滿面塵土,不掩白凈皮色,眼眸是綠的,像極樓里養著捉老鼠的那只貍奴。
春姨掩著鼻子問:「什麼味兒?」
玉嬌兒在旁說:「異種女人,就是有股子臭氣,趕出去吧。」
碧云接過燈,往她腳下照去。
一副粗壯的鐐銬系在腳腕上,磨得血肉潰爛,才會發臭。
我抽出一塊用舊了,極軟和的帕子,向販子打商量。
無論如何,該把鏈子松松,給傷口上藥包裹。
販子卻不準我動:「這女人是我在塞外捉的,兇得很,往死里打還會咬人。不能松,松了就逃了。」
春姨不想要。
她說,這樣的異種,有價無市。
性子又野,打傷客人,更麻煩。
碧云輕聲和女人說了幾句話,咕咕噥噥,我聽不懂。
可女人麻木的臉色緩和了。
她含著眼淚,舉著兩只手,朝碧云搖了搖。
喉嚨里嗚嗚作聲,像感激,也像哀求。
春姨面露疑惑,碧云附耳悄悄說了幾句。
我站得近,約略聽見,是說京城里這樣的女子正當紅,連宮中都有一個。
她還說,從前家中收留過一個老人,和這女子同族,因此自己會說一點他們的話,愿意幫著調教。
春姨眼睛亮了亮。
轉過身,她不耐煩地攆男人走。
叮叮當當地攆到門邊,男人嘆一口氣,說:「罷!罷!罷!六十兩銀子,給你了。」
他解了鐐銬,我們攙著女人進房。
玉嬌兒跟在后頭啐罵:「呸!秋娘你真像條狗,盡湊在這些無用的地方搖尾巴。」
我懶得理會。
人同人心里的想頭,本是天差地別。
在我眼里,此刻樓中的男人才全是狗。
她還不是奉承得那麼開心?
我給女人擦洗,上藥。
碧云回房中拿了軟和的鋪蓋。
女人一見她回來,就激動地咿嗚起來。
碧云溫柔地同她對答。
見我好奇,她嘆口氣,告訴我:「這女人可憐,和丈夫慪氣,帶著兩個孩子回娘家,路上被人綁了,兒女隨手丟在路邊。那麼小,她擔心被狼吃了。我說自己會卜卦,算得這兩個孩子還在世上,命中注定可以團圓。」
之后幾天,女人常在夜里啼哭,醒來就愣愣地縮在床頭,斷續地哼哀傷的謠曲。
一定是哄孩子的歌。
我在對過的床上,聽得很心酸。
半月后,貍娘正式在客人跟前亮相。
春姨照例放出風聲,引人競價。
曾欺辱「秋娘6ms22」過碧云的那個肥壯男人,一時性起進了樓,正趕上了。
他摩挲著臉,笑了笑。
兩百兩,貍娘今夜歸他了。
碧云和春姨吵了一番,沒攔住。
貍娘馴服地跟著男人進了房。
碧云握著我的手,手心涔涔冷汗。
玉嬌兒要唱一支曲子,樂工們拉響了絲弦,吹響了笙簫,紛紛擾擾,蓋住一切聲響。
曲子唱完,樓上并無異動,碧云這才呼出一口氣,松開我的手。
第二天,日上三竿,客人還不起身。
春姨賠著笑去叩門,無人應聲,推門進去,悄靜的房中帳簾低垂。
她掀開一看,男人瞪著牛一樣的眼睛,心窩插著一把匕首。
那匕首鑲金戴寶,曾用來折辱碧云。
如今斷送了他自己的性命。
貍娘窩在床尾,也像死了一般。
春娘嚷著出了房門,叫人報官,又收拾出許多銀子打點。
她恨得要死,把碧云劈頭罵了一通。
玉嬌兒嚷嚷著晦氣,坐著馬車,帶著行李,去客人家里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