玉嬌兒更得意了,拼命要往碧云頭上踩。
碧云上月做了五千兩生意,她放出話來,要做一萬兩。
送西洋珠的客人幾天不來,她就使人把書箋,信物,流水似的送去府上催促。
傳言,客人家中有個悍勇的妻子。
他家后花園開著極艷的牡丹,花土中,埋了無數打死的婢妾。
玉嬌兒不以為然:「只要男人真心看重我,再厲害的母老虎,也如同紙糊的。」
我依春姨的吩咐,到玉嬌兒房中,為她繡一條新裙子。
她靠在軟榻上,使一個小丫頭捶著腿。
小丫頭「噗噗」放了個屁,忙求饒道:「姐姐,我再也不敢嚼青蘿卜了。」
玉嬌兒扇著風,笑罵:「饞死鬼,你倒是知道什麼東西好吃。」
我恍惚了一剎。
從前在鄉下,妹妹年年催著爹爹種青蘿卜,種下了,一日去園中看十趟。
長成了,洗凈泥土,先捧給爹爹咬第一口。
最心愛的一只大蘿卜,她連睡覺都抱著,怕老鼠給搬了去。
爹是早已去了黃泉。
娘還獨自在家中。
我不由得說:「妹妹,我自己是走不出去了。可你要記得,家里還有一個娘。那送西洋珠的客人,你要當心。」
她怔了片刻,嗤笑道:「那個老不死的,她才不在乎我回不回去呢。
「她只喜歡你,可惜,再也見不到你這個沒用的東西了。」
我又驚又怒。
世上哪有做女兒的,這般糟踐母親。
她坐直身子,望著我,笑得很怪:「姐姐,你很奇怪為何收不到家書吧?是不是疑心娘嫌你當妓女丟她的人?她家沒敗落時,可也是個小姐呢!
「這會兒我告訴你,五年間,我總是跑著,拿著娘給的錢,去村塾找老先生寫信。
可這些信,到手就被我撕掉。
「她連一粒米都不讓我吃,總是那些糠菜,勒緊了脖子,攢錢給你贖身。
「逼著我沒日沒夜地和她一起做針線,熬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,連同你托人帶回的錢,攢了二十多兩呢。
「又怎麼樣?全被我偷跑了。
「她一定氣病了,這會兒還不曉得是人是鬼。找娘?也許到黃泉去找你娘,路還更近。」
我呆住了。
五年來收不到家書的委屈,擔憂,對娘的心疼,不忍,都攪成一團,堵得我胸口發悶。
我喃喃地說:「她也是你的親娘。」
玉嬌兒憤然道:「那她為什麼口口聲聲說我不如你,我有哪一點不如你!
「同是做妓女,我一來就紅,你呢,扭扭捏捏,差點餓死。如今只曉得跟在人家后面撿剩飯吃,像個哈巴狗兒。
「我枉擔了一個對不起姐姐的虛名,沒撈著半點好處。就因為你做了婊子還要立牌坊。
「哼!她若是厭棄我,富人家討我做童養媳婦,怎麼又不放手。就是看不得我過得比你好,就是恨不得拆了我的骨頭,把你換回來。」
我心中更亂。
離家時,我十六歲,妹妹十歲。
從小娘嫌她鬧騰,走動說話不像個姑娘家,可爹總是加倍地護著她。
爹一死,我也走了,只剩娘和妹妹在家,竟成了仇人。
玉嬌兒一邊罵著,你現在沒話說了吧,一邊將我推了出去。
隔著門,聽見她在里頭發火,摔東西,跺得樓板咚咚響。
碧云聽見動靜,趕過來,將我拉回房里。
她皺眉道:「你管她作甚,得罪了她,又要折磨你。」
我愣在桌邊,看見上頭鋪了許多衣裳首飾。
碧云拿起一支步搖,在我鬢邊比了比,歡喜地道:「真襯你。
我眼光真是好。」
我不禁問:「這麼多東西,你要開鋪子麼。」
她拿步搖輕輕敲我一下:「傻瓜!這是你的嫁妝。
「記得盧公子麼?不,如今是盧老爺了。他的爹爹已死了。
「他喜歡你,跟春姨已說定了,錢也給了。等滿了一年喪期,就接你回去。」
她握緊我的手:「秋娘,你從此不用怕春姨了,也不用再接客了。
「你的衣食以后是盧老爺供給,你不過是住在這里,再陪陪我。
「等你真進了府,我們就不能見面了。」
我脫口道:「一定是搞錯了,他喜歡的人是你,怎會看上我呢?」
他是碧云從前的未婚夫婿,這麼些年得空便來看她。
有次在我房中喝了酒,他紅著眼訴苦,罵老天捉弄人,原以為碧云會是自己的娘子,如今只能等著后半夜見她一面。
我猛然想起幾天前,她在我床邊說的話。
一切根本是碧云的主意。
我咬牙恨道:「這是做什麼,以為我拿了你的,會心安?
「不,我不走。我討厭男人,我丟不下你。」
碧云臉色冷了下來。
她罵道:「你這個屈心鬼,不識抬舉,只顧著自己任性。沒用的東西,遲早給人打死。我要做生意,沒有八百個心眼天天護著你。」
我急得哭了:「你該曉得我不是這意思。盧公子喜歡你,現在又沒有翁姑壓著,他自己能做主,為什麼不跟他走?」
碧云低著頭,撫弄著衣裳,只說:「我不喜歡他的夫人,我家一出事,她爹爹忙不迭地把這門親搶去了。秋娘,你去替我斗她一斗。」
我撇撇嘴:「算了吧,你撒起謊一點也不像。何況我是沒用的東西,指望我斗?」
我搖著她,追問:「你自己究竟如何打算?」
她總算抬起頭,淚光盈睫,強笑著道:「我預備做下一個春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