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德寶換了身簇新衣服,抱著個紅紙包,興沖沖地進了門。
他粗聲大嗓地朝樓上喊:「嬌姐兒,我來了!」
春姨朝他噓聲:「該死,樓上有貴客。帶夠銀子了嗎?」
王德寶豪氣地向前一送:「一百兩整,多的二十兩給姑娘買胭脂。」
春姨收了錢,不作安排。
王德寶急了:「怎麼還不叫嬌姐兒出來見我?」
春姨手一攤:「如今嬌姐兒身價不同以往了,要一百五十兩。」
兩人僵持著。
門口忽然一陣喧嚷,看門的小廝來旺慘叫出聲。
一個身量不高,剛剛留頭的小姑娘沖進廳中,一把抱住王德寶:「爹,你答應收了貨款,給我們做夾衣的。快落秋霜了,爹!」
老而不死的孫員外,乘機淫笑著朝孩子伸出手。
碧云一晃身子,擋在前頭,捏住他的爪子,笑道:「孫老爺眼花了,這是良家的孩子。」
她朝我使個眼色。
我心領神會,上前將父女倆拉到一邊,勸道:「王大哥,拿上你的銀子,帶著孩子回去吧,這是什麼地方?」
他梗著脖子,雙目瞪得通紅:「不行,我一定要再見她一面,這些日子我骨頭縫都在癢,不見她,寧可死在這里。」
孩子被她爹的神情嚇住,松開了手。
孫員外賊心不死,拿著銀子,鬼鬼祟祟又往上湊。
我沒法,只有先將孩子拉進房里,打濕面巾,給她擦手擦臉。
她把頭偎在我懷里,哭道:「秋姨,我知道是你,衣裳鞋襪,都染著你房中的香氣。
「秋姨,我和弟弟把家里灑除得干干凈凈,弟弟還去幫花匠捉蟲,換了幾盆菊花,拾掇鮮亮,擺成一排,等你來家看。
「娘死后,再沒人給我們做過那麼好的衣裳,和爹鬧了幾次,爹只會去鋪子里胡亂買幾件不成文的舊衣裳,還不如秋姨你揣度著做得合體。
「那雙鞋,弟弟別在腰間,舍不得穿。他說等你進門,磕頭認娘時,穿給你瞧,讓你高興。秋姨,事情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?」
我摸著孩子的頭,無話可答,唯有嘆氣。
雇轎子將小云送走后,我走進樓,聽見眾人咂嘴說著笑話。
都說一個窮布販,眼皮淺,胃口大,將自己店中的布,零散原可賣上六七十兩的,折價五十虧本給了人。
第二天一早,我等在玉嬌兒房門口。
王德寶一出來,我就拉著他,勸道:「王大哥,你跟我說過嫂子的事。那時為了給你攢點本錢,她懷胎九月,拖著沉重的身子,夜夜紡織。家里窮得只能喝粥,她也撈厚的到你碗里。嫂子是累死的。這里是銷金窟,你那點本錢轉眼耗盡。兩個孩子尚小。聽我的,別再來了。」
玉嬌兒從房中躥出來,劈頭朝我轟了一掌:
「你這不要臉的老貨,見縫插針,挖我的墻腳。
「春姨,你看,她勸王郎別來,豈不是吃著你的飯,還砸你的鍋!」
老鴇提著鞭子,氣勢洶洶地上來,指著我罵:「秋娘,你是樓里的老人了,別逼我打你!」
王德寶不聽勸,消折了鋪子,又借了貸,到手的錢全數送進樓里。
幾天后,他被債主追討銀子,慌不擇路,跳下高拱橋,當即被河水沖走了。
小云戴了孝,站在樓門口。
老鴇叫人推搡她走開,也叫人拿果子哄,軟硬兼施都轟不走。
當著來往路人,不便下黑手。
她只得叫我去勸。
小云拉住我衣袖,雙眸雪亮:「我明白,都是玉嬌兒那個淫婦害的,她也會有人老珠黃的一天。
「秋姨,我要賣身進樓,你看我能賣上多少錢。
旁人的話我不信,我不能賣虧了。」
她的話像刀子剜著我的心。
我自己當初是逼不得已,小云是因為恨。
我妹妹是為了什麼?
我蹲下身子,勸道:「孩子,人活一世,不是拿來慪氣的。你信我,為娼的沒有一個好下場,千古以來都是這樣。不用你報仇,最后都是破席卷進亂墳崗。」
她打了個寒戰:「難道秋姨你將來也這樣?」
我點點頭。
她抬手摸摸我臉頰,吸了吸鼻子,道:「秋姨,你是好人,你不會這樣。你等著,我去考織造坊,日后攢足了錢,我來接你回家。」
我笑著說:「好,我等著。」
3
我從手絹包里,拿出了一只心愛的小銅頂針。
還是我過十五歲生辰那天,爹喚住路經的貨郎擔子,叫我自己挑的。
轉頭,妹妹看見了,哭鬧著也想要。
爹答應等貨郎再來,照樣買一個給她,卻沒幾天就失足落了水,染上風寒,一病不起……
進了倚紅樓,我一直隨身帶著小銅頂針,盼著回鄉與親人團圓。
如今,把它套在小云指上,正正好好。
孩子愛惜地輕撫著頂針,眉頭漸漸松開了。
我望著她,心里很酸苦。
送走小云,我擦擦眼角,認命地轉身進樓。
小廝來旺苦笑著朝我揚起手,赫然又是紅通通一道牙痕。
他咋舌道:「嗬!這小丫頭。將來要麼就吃大虧,要麼,還真會有番出息,叫人不敢小瞧。」
一個十六歲的男子漢,若真用上力氣,怎會被個小丫頭咬上兩回。
我朝他點點頭:「你心地好,會有好報的。」
樓中有人多事,把我在門口說的一番話,添油加醋傳到玉嬌兒面前。
她大哭大鬧,不肯梳洗裝扮。
老鴇趕過去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