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概就是說,裴訴大早上跑到三皇子府去發瘋,把主上從頭到腳罵了一頓,末了還給他砸了一袋子錢。
因為罵的語速太快,主上后面愣是沒聽清他為什麼要砸錢。
主上氣瘋了。
他氣的是裴訴居然敢用錢砸他。
從那些堪稱狂亂的字跡里,我仿佛看見主上從紙里跳出來朝我怒吼。
「老子堂堂王城財神爺,輪得著他來砸錢?他那才幾個子兒啊?!有病吧他!」
「你給我盯著他!狠狠盯著他!不盯死他你別回來!」
22
「盯著他……」
我將這話記在心里,將信紙收起來,勉為其難地嘆了口氣。
之后幾日,我日日睜大眼睛,盯著裴訴。
他出門時,我送行。
他回家時,我迎接。
他行筆時,我磨墨。
甚至于他睡覺,我也會戀戀不舍地在窗戶邊盯上一會兒。
總之就是恪守命令,全天候、無死角地盯著他。
不知他同府里其他人說了什麼,其他人不再敵視我,目光里反帶了一絲同情與敬重。
第五日午后,我一如既往借著看書的名義走進書房,待在他身邊。
然后盯著他。
不知道為什麼,我越盯,裴訴的臉越紅。
到后來,他連筆都拿不穩了。
許是覺得口渴,他伸手去夠桌邊的茶,我好心給他遞了一下,他一慌,茶直接灑了一地。
我拿帕子來揩,聽見他微不可聞地說了一句什麼。
我一愣,問:「怎麼了?」
他將頭扭過去,骨節分明的長指像是很沒辦法地掩住了鼻唇,力道重得連指尖都陷進白皙的皮膚。
「別一直看著我……」
我困惑道:「為什麼?」
「我會忍不住……」
我更困惑了:「忍不住什麼?」
秋陽和煦,晴空萬里,風吹過桌上的紙張,發出清脆的響聲。
門邊卻倏然響起幾聲輕咳。
裴訴回過神,耳邊緋色愈濃,將手慢慢放下去,極力讓自己鎮靜下來。
管家立在門邊,恭敬垂首。
裴訴問:「什麼事?」
「大人今日可還要去南坊?」
南坊,是現下城中暫時安置流民的地方。
這段時日為了安撫流民,裴訴一直往那邊跑得很勤。
裴訴回過神,輕輕吸了一口氣。
「去,」他答,「即刻備馬吧。」
「是。」
我眨了眨眼。
「能帶我一個嗎?」
23
從裴府到南坊路程不算近,車馬快行,也得走上一個時辰。
我隨裴訴抵達南坊的寒窯時,時間已經臨近傍晚了。
殘日西沉,光輝奪目。
鄰近的水邊浮著凌亂的藻荇,水波泠泠映著夕陽。
這里的人顯然與裴訴很是熟稔,裴訴甫一下車,眾人便圍了上來。
我立在一邊,看他有條不紊地指揮、分粥、安撫。
有病弱的小孩哭鬧,他身體力行地半跪下來,用濕帕為他揩汗。
有老者傷口惡化,需要剜除腐肉,疼痛難耐,裴訴便遞出自己的手,供其抓握。
郎中與匠人在坊間游走,裴訴也跟著四處察看。
破落的石窯被一點點補起,有懷抱嬰兒的婦人哭著要給裴訴下跪。
裴訴微笑著,扶住她的雙手。
其他人說了些什麼,又引著裴訴向別處去。
我看著他的背影,若有所思。
裴訴非常清瘦,背影如修竹一般挺拔清逸,仿佛風一吹就倒。
此刻卻似乎極為遒勁,無論如何也不會倒下。
太陽一點一點落下去,我卻覺得,好像有什麼從心底一點一點升了起來。
一些幾乎被我遺忘的東西。
24
回府時已是深夜。
滿天繁星,星河迢迢,馬車行在泥濘之中,擠壓出費力的吱呀聲。
裴訴倚在窗邊。
車簾輕輕吹起。風透過縫隙,越過他的鬢角,柔柔拂向我。
我的心也好似被風吹動。
裴訴回過頭,眼里仿佛落了一顆星。
「怎麼了?」
我第一次喊他的名字:「裴訴。」
「嗯?」
「善良有什麼意義?」
他愣了一下,似乎沒想到我會問這樣的問題。
過了一會兒,他柔和地彎起眼睛。
「沒有意義。」
「誒?」
「善良不需要有意義。」
「那……」我怔怔地說,「善良的人,會想要什麼樣的回報呢?」
裴訴困惑地望著我,停了幾瞬,似乎有些困擾地搖了搖頭。
「我沒想過這個問題。」
25
意料之外的答案。
我沉默下去,又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。
世人總是追尋意義,可世上的事,本就不是樁樁件件都有意義。
有時就只是那麼想了,便那樣做了。
裴訴望著呆怔的我,輕輕揚了揚唇角。
「玉娘有想要的東西嗎?」
「我嗎?」我頓了頓,茫然了一會兒,隨后搖頭,「沒有。」
在主上身邊,主上想要的東西,就是我想要的東西。
主上想做的事,就是我想做的事。
我不知道自我是什麼。
好像對我來說,什麼事情都無所謂。
我只是一件兵器,只需要按主上的吩咐行事,不必思考太多。
有想要的東西,是什麼感覺呢?
我有點好奇,抬頭問裴訴:「你是怎麼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的呢?」
夜風吹動他淺碧色的發帶,他呼了一口氣,笑意散在清冷的風中。
「我給你講個故事吧。」
「嗯?」
「小時候,我帶著弟弟妹妹逃難,很不幸地遭遇了戰亂。
」
他的聲音像是溪水,潺潺流動在狹窄的車內。
「火炮轟鳴,我們無處可逃,正在絕望的時候,有位姑娘忽然出現,救下了我和我的家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