花白胡子的中書令愣了一下:「能怎麼辦?他是君我是臣,君王若不聽勸諫,做臣子的天天來跪便是。」
是啊。
天底下只有一個君主,因此文官集團世代拱衛,只要他回心轉意便好。
他是天下至尊、皇室遺孤,無數人心尖尖上捧著的,錦衣衛同東廠九衙五都護著,什麼風刀霜劍都壓不到他頭上。
太妃憐他孤弱因而溺與一番慈母心腸,先帝死前便以血鋪就了帝駕下的無上榮光。
天下文人奉以為君、武將拱衛京師以護。
自小他要什麼便有什麼,夏日的炎氣近不得、冬日的冷寒凍不得。
他輕飄飄一句話便能引得眾人競相變臉,作他座下獨一無二的狗。
他姓李,天子之姓,祖輩里馬蹄滾煙里拼搏出來的榮貴。
數百年頁翻頁般的權力傾軋,悉數加于他肩上。
可如今擺在案上的是一地狼藉,是覆水難收的犬蠅相爭。
文臣誓死捍衛他們的君主。
那我呢——
我還要像過去那樣用自己的生命去保護他麼?
20
我走進了臨泉宮。
那樣天真、明媚、康健的蕭淑妃,最后腳步虛浮,連站也站不住。
她坐在黃梨木椅子上等我。
見到我,雪白的雙頰揚起一點笑渦。
「嬤嬤,你來了。」
她低聲咳嗽著,打開一方匣子,遞給我。
「這是皇后給我的,她說你看了就懂了。」
我一看便知道了。
匣子里是一方兵符和一塊艾兒粑。
我的淚滾了下來:「這是,這是蜀地的兵符……」
是了。
鄭氏造反時,用的并不是蜀地的兵。
兵符下壓著一封信,我展開,鄭氏的字跡娟秀。
「嬤嬤,元音自知舉兵無望,但為了小兒,終需奮力一試。
「我巴蜀之地千山萬仞,兒郎生長頗為不易,吾憐百姓恤親之難,故而不曾動用此兵。若嬤嬤有朝一日能踏出宮門,請將此信帶予郎將,他自會遣散隊伍。
「臨行淚落,不知所言,萬望不負所托,鄭氏元音叩謝。」
我的淚如雨急下,打濕了信紙。
21
從河洛而起的叛軍如同一柄利刃插入了皇朝腹地。
趁宮中還沒亂,蕭淑妃將我送出了宮。
我帶著這些年的體己,牽著鄭氏的女兒留昭,在宮門上與蕭淑妃訣別。
萬萬沒想到,昔年斗得你死我活的二人,居然也會有相互扶助的一天。
許是看出了我的內心,蕭淑妃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絲笑意。
「這世間沒有女人會喜歡爭斗的。
「從前我與她,都是一葉障目,自以為得寵。殊不知這宮中的都是困獸,只供陛下娛戲。」
她輕輕嘆了口氣:「斗什麼呢?我的孩子沒有了,她的孩子也沒有了。」
說到底,她們不過都是皇權的犧牲品罷了。
我牽著留昭,深深地看著她。
這個曾經張揚、瀟灑的女子,如今行就將木,垂垂老矣。
這深宮宛若巨獸,吞噬了她所有的生命力。
我帶著鄭氏的孩子、這個宮里唯一的公主走出了宮門。
最后的最后。
蕭淑妃抬起手來,被宮裝包裹的身軀形銷骨立。
她輕輕朝我揮手,雪白的面頰上淌下兩行淚。
「去吧,嬤嬤。」
她接連說了兩次。
而我已經淚如雨下。
「娘娘,保重。」
「嗯。」她輕輕點頭,沒有力氣說話。
我奔跑在深宮外,嗅到潮濕的氣味,就像是第一次聞到花香般雀躍,
然而回頭時,卻發現宮墻上佇立人影早已不見。
她像是一道蝶影,被深宮卷吸、吞噬。
直至再也不見。
再也不見。
22
從那日起。
名豪大俠,富室強族,飄揚云會,萬里相赴。
挾千里席卷之勢,長歌涌入中原。
而我帶著留昭回到了蜀地。
在江陵乘舟之時,我看見了風雪千山。
我忽然想起了鄭氏與蕭淑妃,于是低頭問留昭。
「史書上的女人,無非兩種極端。一種,溫柔賢淑恭儉讓,上孝順公婆,下教導兒女,活成了二十四孝的模范。另一種,臭名昭著,心向權術,淫蕩不堪,被史書記載遺臭萬年。
「這是世人給女子的兩條路,昭兒,你怎麼選?」
留昭眨巴著大眼睛,她長得更像父親,可唯獨這雙眼睛,像極了母親。
「我選第二條。」
「昭兒, 你可想好了?」
「我想好了,阿嬤。
「如果活著,只是以誰的妻子、誰的母親而活著,未免太可憐、太可悲。青山來世間一趟,有它的名字;流水來世間一趟, 有它的名字。昭兒, 也該有昭兒自己的名字。」
稚嫩的聲音就灑在磅礴的金日上。
似萬丈金輝,從山的那頭灑落到這頭的風雪千仞上。
叫我心頭震動。
「昭兒, 你能這樣想,阿嬤很欣慰。但是, 這是一條艱險的前,走錯一步, 可能就會萬劫不復。」
「阿嬤, 我不怕。
「我要史書上記的是我留昭,哪怕是十惡不赦的留昭、大逆不道的留昭,也是我堂堂正正的留昭!」
我又哭了。
似乎從多年前, 我就是個愛哭的人。
只是多年深宮練就了我的心腸,叫我不再隨隨便便流下眼淚。
如今臨到老了, 反而又常常落淚了。
我的孩子,那個肩膀上有著月亮型胎記的孩子。
我在出京城時,曾與他擦肩而過,看見他受傷的臂膀上印著的胎記。
我問他:「你這是天生的嗎?」
他問:「路途艱險,您要去哪?」
我們就這麼牛頭不對馬嘴地錯過了。
后來我去了蜀地, 造反。
他舉旗沖入后宮,也是造反。
留昭常讀的史書上寫「成王敗寇, 千古風流」。
澧朝建國二百二十年, 早已不是當初那個清平盛世了。
如今的國,河潰魚爛, 君權懶倦。
百里之內若有一人造反,望門投止, 舉家相容。
我奔赴蜀地時,曾經聽到路旁悲壯的楚歌聲。
他們說:「小民發如韭,剪復生。」
他們說:「頭如雞,割復鳴。」
「吏不必可畏,小民從來不可輕!!」
我將留昭送到蜀地,囑咐鄭氏的親將保護她后, 又急匆匆地往回趕。
我已是個年過古稀的老人家了, 腿腳不甚靈光,卻依然堅持要在這亂世中奔波。
八州并發,煙炎降天中,我又回到了京城。
這個困住我一生的地方。
路上都是欣喜歡快的聲音, 慶祝新生王朝的誕生與舊王朝的覆滅。
我眨了眨眼, 在路人的歡聲笑語中意識到皇帝已死了。
他是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兵殺了的。
聽說,那個小兵的胳臂上還帶著月亮型的胎記。
我遽然轉身, 朝宮門奔去。
見到的卻是相攜含笑走來的鄭氏與蕭淑妃。
儀美人拖著腳鏈跟在她們后面, 蒼白消瘦的臉揚起, 陌生而珍惜地看向日光。
我的淚,又落了下來。
——輪臺東門送君去,去時雪滿天山路。
山回路轉不見君, 如今又見了。
真好啊。
紅日磅礴,照亮了萬古長夜,也叫她們有了脫身的機會。
她們永遠地離開了困住了她們一生的宮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