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來人,將她打入冷宮。」
「陛下、陛下……」
儀美人的聲音顫抖了起來,她淚如雨下。
「陛下,你不能……
「你不能就這麼負了我啊!」
「負了你?」皇帝的臉上又出現了那種譏誚的神情,他從上到下打量著儀美人,「憑你,也值得朕負?」
「還不快動手?」他冷著臉橫掃旁邊的太監。
高胖的太監動手麻利,默不作聲地迎了上去。
儀美人被硬生生拖走。
皇帝說:「冷宮底下還有個地窖,就讓她住在那里吧。」
「喏。」
就這樣一回一應。
儀美人的一生就此戛然而止。
她注定長在冷宮的地窖里,成為后人嘆息中的又一個妃子。
17
蕭淑妃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了。
她深居簡出,再也不見人,也不像從前那樣縱馬。
而鄭皇后,也與皇帝漸漸疏遠了起來。
后妃們對皇帝的隔閡,皇帝并不在意。
他如今找到了新鮮玩意。
那些高深玄妙的佛經、道經以及道士們給他的延年益壽丹,都令他驚奇不已。
他開始信奉道教,開設壇場。
為供養貪婪的道士,國庫里的銀錢源源不斷地流了出去。
朝廷頒發的稅制一改再改,每年除了夏秋兩季的賦役,還橫添了不少厘金。
小民們苦苦呻吟,而坐在神壇上的道士卻笑瞇瞇地,手一伸——要錢。
承元年間本就不是太平的年成。
除卻河北地動,南方也接連大雨,北方卻旱得顆粒無收。
蝗蟲過境,山匪作亂,官府卻無動于衷。
地方上的暴動漸漸明顯,安坐在富貴云端的貴人卻無所察覺。
我立在宮中,聽聞蜀地飄起造反的旗幟,眼淚一滴滴地落下來。
從幾十年前起,我們蜀地夜夜點著燈,都是母親在囑咐臨行的孩子。
我們的兒郎背著竹刀、木刀,走在窄窄的蜀道上,如江河入海般匯入各方勢力。
天下英雄,如過江之鯽。
蜀人甚少出將帥,卻總是出英雄。
也許是消息也傳進了未央宮。
那一日夜里,長年封閉的未央宮終于打開了門。
鄭皇后從里面走了出來,眼睛亮亮地看向我。
「嬤嬤,你聽說了嗎?
「你聽說了蜀地的事情麼?」
「嗯。」
她笑了起來,臉上終于有了十六歲那年的天真。
「嬤嬤,我要造反。」
18
「我并不是在癡人說夢,也并非是意氣用事。
「陛下他已不是當年的陛下了,而我也不是當年的鄭氏了。
「近來他已有意讓旦兒與昕兒爭奪皇位,聽他的意思,是讓旦兒作刀,昕兒作太子。
「可手心手背都是肉啊,他們都是我肚子里生出來的孩子,我怎麼能親近一個,而讓另一個白受磋磨!
「嬤嬤,我要反!我要反!我受夠了李修乾的反復無常,我要我的兒子取代他,我要自己坐在臨朝的位置上,讓蜀地的人們不再受苦!」
夜晚無星,可鄭皇后的眼睛卻亮得如星般。
我久久地注視著她,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十六歲時的朝氣蓬勃。
我的眼睛里都是淚,卻還要點頭。
「孩子,去做你想做的吧。」
這是皇帝給我的旨意。
——無論鄭氏想做什麼,都讓她放手去做。
后來鄭皇后便反了。
可惜這早就是皇帝預料中的事,于是不到一隊御林軍,便將叛軍輕輕松松拿下。
她被褫奪了皇后位置,孩子們也廢為庶人。
皇帝卻仍然說:「無趣。」
他轉動碧玉扳指,臉上仍然是那種淡淡的倦意。
從那天起,皇帝不再上朝,專心在后宮煉丹,朝事由秉筆太監把控。
而我坐在深宮中,將皇帝幼時穿的小衣一件件展開看。
我在想。
皇帝是我的孩子。
可鄭皇后的孩子也是鄭皇后的孩子。
將軍麾下被斬殺的、被駿馬踐踏成泥的小兵,都是我們蜀地的孩子啊。
從戰爭打響的那天起,蜀地的家家戶戶再也沒有熄過燈。
母親們坐在床頭,眼淚和蠟燭的淚一齊落下,浸潤一輪又一輪的月色。
她們親手將孩子送上了戰場。
后來,兒郎沒了,夫郎上。
夫郎沒了,妻子母親上。
蜀地流血三千里,俱是鄉里亡魂。
家家戶戶佩白幡,喪音傳了十里,卻再也找不到能哭嚎的人。
這麼多年,我為了在宮里活下來,做了許許多多的錯事。
閉目塞聽,不加勸阻,縱容出了皇帝如今的放誕。
難道,我真的要繼續這麼錯下去麼?
19
奶嬤奶嬤,便是要在母親不在時,代行母親的職責。
縱然孩子是天子,也終要勸說的。
我想到未央殿里被廢的鄭皇后,想到臨泉宮里聾了一只耳朵的蕭淑妃,想到冷宮地窖里的儀美人。
她們本是花一樣明媚的姑娘,卻在深宮被蹉跎到死。
而唯一的劊子手,是皇帝。
我終于心一橫,去見了皇帝。
皇帝卻宛若病入膏肓了般,只知吸食丹藥,誰也不見。
我和來勸諫的中書令面面相覷,最后,都是掀袍跪下。
中書令七十歲的年紀,和我大差不差。
人到七十古來稀,能遇見同樣志向的人,真是不容易。
可惜我們跪了三天,都沒換來皇帝的一絲垂憐。
最后我們只好揉著跪得腫硬的膝蓋慢慢往回走。
路上,我問他:「大人,您預計怎麼辦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