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時的我,和許多逃命的難民所想的一樣,都只有「活著」。
可世道艱難,活著竟也成了奢望。
整個蜀地烽煙揚塵,四處都是打仗的兵丁,山匪、劫犯傾巢而出。
我奮力逃出了南陵王的領地,卻不慎弄丟了我的孩子。
我不知是誰趁夜色偷走了他。
周圍餓得綠油油的每一雙眼睛都那樣可疑,叫我猜不出兇手。
我哀嚎著尋了數十天,直到力竭昏倒。
醒來后,便是一個撿尸的跛子要賣了我。
我給了他一巴掌,抽得他和販子眼冒金星,便冷著臉往前走。
這天下已亂了,賣誰不是賣。
我決意賣了我自己。
起先是打算賣給汝陽吳氏的夫人當婢女,但他家剛好在尋乳母。
說是宮里吳氏小姐生的大皇子挑嘴,尋了好幾個乳母都不行。
眼見著外孫一天天消瘦下去,吳氏夫人干脆在民間尋了幾個乳娘,打算送過去。
見我識字,又曾經在宮中待過,她便將我一起送過去了。
從此,我便成了大皇子的乳母。
說是乳母,但皇子太小,日常的起居也是由我來照料的。
大皇子的生母吳婕妤是個很溫和的女子,常常顧念著我。
她令我不必多做重活,平日里只是繡繡花便很好,閑暇之時,也會教我多讀幾本書。
可惜就是這麼好的女子,也死在了權力的傾軋里。
澧朝向來有「子貴母死」的舊制。
凡皇嗣被立為太子,為防外戚干政,都要賜死生母。
大皇子長到三歲,因天資聰穎、頗受寵愛,被先皇立為太子。
也就是在這一年,吳婕妤被一杯毒酒送走了性命。
沒了母親的大皇子時常黏著我,常在下雨的夜晚赤腳跨越宮殿來找我。
他總是眼眶紅紅:「阿嬤,你也會像母妃那樣丟下我嗎?」
而我心頭刺痛,將他摟在懷里,喃喃道:「阿嬤不會丟下你。」
可惜。
二十年足以改變太多事。
也足以讓一個稚嫩天真的孩子變成殺伐果斷的陌生君主。
他再也不是我的修兒了。
12
有了儀美人風波的掩護,鄭婕妤的孩子順利長到八個月。
直至八個月末,她被御花園里突然出現的野貓沖撞,提前臨盆。
好在最后母子俱平安。
鄭婕妤的肚子很爭氣,這一胎是個健康的男胎。
就這樣,皇帝在二十六歲這年迎來了他的長子。
這個孩子也許是在他的意料之中的,因為他抱起孩子時并沒有多大的意外。
但同時,臉上也沒有太大的欣喜。
他只是淡漠地、靜靜地用打量的目光來看這個孩子。
鄭婕妤在房內昏睡,皇帝抱著孩子,問我:「阿嬤,我小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嗎?」
我打量這個白胖的嬰兒,努力回憶他的當年。
我搖頭:「陛下小時候……還要更苗條些。」
皇帝笑起來了:「是啊,母妃當年被縮減月例,朕怎麼可能長成這樣呢?」
說罷,他垂下雙目,盯著嬰兒不知在想些什麼。
我被那目光刺得有些發麻,勉強抱過嬰兒交給乳母,道:「陛下該去看看鄭婕妤了。
「她剛剛醒來,應當很想看到陛下。」
「嗯。」皇帝應了一聲,掀開簾子走了進去。
我站在一簾之外,看他臉上熟練地掛起柔和的笑意,擁住了鄭婕妤。
鄭婕妤臉色蒼白,但羞澀地垂下了眼睫。
那個進宮時通透澄明的女子,此時已成了最羞赧的女兒家。
生了兒子后,鄭婕妤的位分更是往上漲了一截。
她得封昭儀,位列九嬪,在后宮中僅次于蕭淑妃。
這在后宮中是獨一份。
要知道,蕭淑妃的母家屢立戰功,父親更是壯烈殉國,這才換來了淑妃之位。
而鄭昭儀進宮僅一年,便奪得了這樣的殊榮,其中的干系,不能只用「幸運」來解釋。
因而宮中便有人猜測,鄭昭儀是皇帝的「真愛」。
「真愛。」
這個詞稀罕而獨特,但在宮中是曾有過的。
先皇曾與先皇后伉儷情深,被后人傳頌「真愛」。
皇帝有意將愛多傾斜出,來將鄭昭儀捧上「真愛」之位。
史官們三天兩頭往長風宮跑,臨泉宮的蕭淑妃再也忍不住醋意了。
聽聞她在月下逼問皇帝,卻被罰禁足五月。
而在這五個月中,鄭昭儀又懷孕了。
一年后,她誕下一個女兒。
而蕭淑妃的肚子卻依然沒有動靜。
在這場以子嗣為賭注的后宮爭斗中,蕭淑妃永遠地落后了。
聽聞臨泉宮中日日傳出砸東西的聲音。
蕭淑妃生性驕傲,蒙此挫敗,不肯再出宮門一步。
我去看她時,她長發散亂地坐在殿中哭泣。
滿地都是瓷器的碎片以及被撕碎的書畫。
其中夾雜著皇帝給她寫的情詩。
皇帝愿意愛一個人的時候,會傾盡全力。
相反,當他不愿意愛一個人,那便是徹頭徹尾的浩劫。
蕭淑妃掩面哭泣,這個時候了,她還不愿意暴露自己的丑態。
她仰頭哭著問我:「嬤嬤,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……
「我已經竭盡所能做了,為什麼陛下就是不愛我?
「為什麼……他曾經明明是最寵愛我的啊!」
我輕輕嘆了口氣,拾起地上的玉梳,為她梳理著打結的長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