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今濕苔上又添了一抹暗痕。
儀婕妤抹著淚道:「我與蕭淑妃,是同父異母的姊妹。
「只是我的命沒有她那樣好。」
那一年的肅國公府,同月同日降下兩個女兒。
可惜一個是主母所生,一個是賤婢所生。
肅國公的主母是清河崔氏出身,御下極嚴,眼看著奴婢的女兒和自己的同一天出生,氣急了。
她怨憤夫君的背叛,卻又將恨意全都發泄到女子的身上。
賤婢被杖斃,而她誕下的女兒,因流著國公府的血脈而僥幸活著。
這個叫蒲英的孩子,日日被拘在牛馬棚里,生不如死。
儀婕妤虛弱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:「從記事起,我便發誓要壓過長姐一頭。」
「所以,她進宮以后,我腆著臉也要跟進宮來。
「她與陛下一見情深,那麼我也要硬生生摻和進來。」
她蒼白的臉上揚起一抹快意。
「沒想到吧,最先懷上龍嗣的是我,是我!
「她至死也不會想到,我會比她先懷上陛下的孩子!
「只是、只是……」
儀婕妤滾下兩行淚來:「她要害我,他要害我……嬤嬤,這可怎麼是好?」
我此時已聽了個大概,心中唯有一抹嘆息。
國公府的家事,卻摻和進了宮廷之中。
我能怎麼辦呢?
作為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嬤嬤,我也只能拿車轱轆話來勸儀婕妤,勸她寬心,勸她放下,勸她不要多想。
畢竟蕭淑妃進宮以來,從未對其他妃子下過毒手。
儀婕妤聽了果然好受多了,喝下補湯,又握著我的手再三念叨,這才安穩睡下。
我叫人拿了帕子來,打濕了為她擦汗,又叮囑了旁人許多,這才奉命回去。
可我們都知道,儀婕妤這一胎注定保不住。
一個從低微之處爬上來的宮女懷上了龍種,又籠罩了這麼多的榮光。
她的孩子注定保不住。
兇手可能不會是蕭淑妃,但也會是別人。
10
儀婕妤的孩子沒保住。
喝了紅花死的,是一個低位嬪妃灌的。
太監說是低位嬪妃不滿儀婕妤的張揚,心生嫉妒,這才買通太醫院的人給她下了藥。
儀婕妤聽說了,連連搖頭,淚像不值錢般落了下來。
「怎麼可能?怎麼可能?冬日里炭少,我還將我的月例分給她過,她怎麼會……」
可那嬪妃一聲不吭,只朝儀婕妤磕了三個頭,就飲了藏在袖子里的毒藥。
她命喪當場,就此坐實了自己兇手的身份。
儀婕妤從此瘋瘋傻傻,日日在路上喊著自己的孩子,見到馬兒便連連哭泣。
皇帝嫌棄她御前失格,降了她的婕妤之位。
從今之后,儀美人只能是儀美人了。
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,她都被叫做儀美人。
宮里發生了這麼慘烈的事情,死的又是皇帝的第一個孩子,自然鬧得沸沸揚揚。
可惜沒過多久,這風聲便被強行按捺下去了。
與此同時,那個自戕而死的宮妃,她的家人終于從天牢中被放了出來。
大理寺的意思是,這個將軍過于剛直,被同僚構陷,這才引出一樁誣案。
但明眼人都能瞧出來,這是皇帝高抬貴手了。
聽聞宮妃父親得知女兒死訊后,仰天長嘯,泣出了血淚。
風燭殘年的老將軍只說了一句話。
「兒啊,兒啊,你這是何苦!」
這話傳到宮中,皇帝批奏折的筆都沒頓一下。
想起儀美人,他臉上露出一個譏誚的弧度。
「這般低賤的女子,怎麼配生出我的長子?」
是啊。
這宮中縱然偶有爭風吃醋,但大體和諧。
最大的那幾樁血案,不就是皇帝親手制造出來的嗎?
我沉默地立在一旁,和旁邊的太監一樣,活成了這深宮中的泥胎木偶。
我們長著耳朵,卻不能聽主子無意中說出的話。
我們長著眼睛,卻不能看不該看的東西。
深宮里的人,都把自己活成了深宮里的一個物件。
平凡低賤,不值一詞。
可有的時候,我看著冷漠無情的皇帝,也會想起他小時候。
想起他在我懷里哭泣哽咽,要我給他唱搖籃曲的小時候。
他是什麼時候從那個小小孩童長成現在這樣殘暴的君王呢?
或許是他十八歲登上金鑾殿寶位時。
或許是在他三歲失去母親時。
或許從他一出生——
血液里就天然流淌著李家的殘暴與無情。
11
我三十年前進了宮,在宮中待了不到五年,蒙先皇后敕令,又被放歸了家鄉。
那時李家的江山,還和平而安定。
我在蜀地同一個秀才成婚生子,有了安穩的小家。
秀才一襲青衫,輕聲細語,俊秀斯文。
他待我很好,待我們的兒子也很好,從不讓我做粗活重活。
他總說:「女兒家生來不易,是要被夫郎悉心養著的。」
他讓我好好將養身子,等著他金榜題名為我請來誥命。
我也是這麼想的。
可是元康十九年,南陵王造了反。
整個蜀地被卷入一團戰亂,天下豪杰蜂起,都要來逞一逞英雄。
我的秀才丈夫,死在一場戰亂里,被小兵砍下頭顱祭旗。
我與他的定情玉佩,被輕佻地掛在將軍的刀尖上。
我帶著襁褓之中的親子,輾轉在蜀地的大山之間,奮力地奔跑,甚至連腳上的草鞋都磨破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