鄭氏看著我,忽然道:「嬤嬤許多年不回蜀地,應當是忘了家鄉滋味吧?」
說著,她低下頭,摸索著衣角繡花。
「當初父親勸我進宮,我也是不愿的。
「但他說,我若不嫁,便要有另一個蜀地姑娘來嫁。
「所以,我便來了。」
我咀嚼著葉兒粑:「你不該來的。」
鄭氏嘆了一聲:「我曾立誓要嫁天地間最英武的男兒,如今看來,倒也是對了。」
我怔怔看著她,口中鮮香的葉兒粑漸漸變成苦澀滋味。
她又怎麼能知道……
她所期待的良人,根本不是「天地間最英武的男兒」呢?
4
我撫養皇帝到十六歲。
本朝是異族建立的政權,縱然百年漢化,終究抵不過刻在血脈骨子里的東西。
皇帝被太傅教導得高雅有禮,骨子里卻仍流淌著鮮卑人的薄情寡義。
他從十四歲開始享用女人,十六歲開始將她們棄如敝履,十八歲又開始把她們當作玩物。
于政事上,他是個很好的皇帝。
勤政廉潔,善用大臣。
可于情事上,他卻又是最刻薄的劊子手。
我曾見他玩弄一個小宮女,卻又殘忍地叫來一個侍衛,當面毀了她飛上枝頭變鳳凰的夢想。
我曾見他引誘先帝的后妃,卻在情動之時冷面喚來太監,把她拖出去杖斃。
后來他的手段越來越凌厲。
闔宮的宮人越來越少。
這時,太妃說:「皇帝已滿十八歲,開選秀吧。」
她們精心挑選了漢人姑娘,供皇帝玩樂,開解他因朝事而暴戾的心情。
那些水蔥般鮮嫩的姑娘還不知道,自己將成為深宮亡魂里的又一個。
我勸鄭氏:「在這宮中,還是忍讓為上。
」
鄭氏拍了怕我的手:「嬤嬤放心,我會做好萬全準備的。」
然而這麼說的她,卻在隔日的御花園里翩翩起舞。
皇帝剛巧乘御駕路過,當晚便召幸了她。
這一晚下了好大的雨,我站在宮墻里,仿佛聞到了家鄉翠竹被折斷的味道。
第二日我問鄭氏如何。
她只是勉強一笑,臉色蒼白:「很好。陛下他……很溫柔。」
我盯著她,欲言又止。
但鄭氏搖頭:「嬤嬤的好意我心領了,只是在這宮里,還是要有些立身之法的。」
她的立身之法,便是受寵了。
我默了一息,終究沒有繼續勸說。
如她所言,在這宮中,總要有些立身之法的。
我的立身之法,便是「莫管閑事」。
鄭氏便從這一日受寵了起來。
皇上去她宮里的日子漸漸多了,流水般的賞賜涌進長風殿,她的位分也水漲船高了起來。
這宮中都是看恩寵說話,皇帝寵鄭氏,底下的宮人便見風使舵,一股腦地巴結她去了。
這一來,便冷落了曾經宮中最受寵的妃嬪,蕭淑妃。
蕭淑妃也許是很不滿的。
臨泉宮里夜夜傳來打砸瓷器的聲音,女子的怒叱聲往往能傳得很遠。
皇宮很小,這樣細微的事情,不過幾天便能傳到所有人的耳朵里。
聽說喜愛鄭氏的太妃很不滿,下令罰了蕭淑妃抄佛經,宮里這才消停了些。
消停沒多久,麻煩又出來找人了。
不過這回,是沖我來的。
中元節夜里,蕭淑妃的馬兒忽然跑進了我居住的側殿,把我精心收著的葉兒粑撕扯得零碎。
她小臉明艷,居高臨下看著我,面帶嫌惡。
「好啊,竟是嬤嬤出的好主意。
「鄭元音那個賤人到底給陛下灌了什麼迷魂湯,叫陛下日日宿在她宮里,都不出來見人了?」
5
蕭淑妃的聲音偏細,平時掐著嗓子說話時,宛若鶯囀。
這時撕扯著不滿,活像是一道燒紅的鐵鉗,鉆進人的腦袋縫里左右攪和。
我聽了頭疼,老老實實道:「奴婢不知道。」
蕭淑妃毫不客氣地喝了我這兒最好的茶葉:「嬤嬤不必害怕,只要你說了,我不會多加為難的!」
說著,她的臉又紅了起來,嬌羞答答。
「畢竟,你是修乾的奶母……」
提到心上人,再霸道的女子也會嬌羞起來。
我看著臉紅的蕭淑妃,輕輕地嘆了口氣。
你看,人在宮中總是會有許多不得已。
就連受寵的蕭淑妃也能放下身段來找我這個老媽子討教。
我又沒忍住提點了蕭淑妃。
「陛下只會寵愛他想寵愛的女子。」
「想寵愛的女子……」
蕭淑妃喃喃著這句,目光漸漸明亮起來,她一拍手:「我明白了!」
她快活地笑了起來,俯仰之間沒有什麼淑女的儀態,卻別有一副磅礴的天真。
她看著就是那樣血氣豐沛、身體康健的女子,像深宮墻頭生著的韌草。
縱使千錘萬擊,也不被風雨所擊倒。
「我明白陛下喜歡什麼了!」
蕭淑妃笑著拍了下我的肩膀,像一道旋風般又沖出去了。
我深深凝望著她的背影。
她如來時一般瀟灑落拓。
但從這一日起,宮里注定不會再恢復之前的平靜了。
6
蕭淑妃和鄭婕妤的明爭暗斗就此拉開帷幕。
每逢皇帝入后宮,二人總要拉扯一番,才能將皇帝搶入自己的宮中。
有時,是鄭婕妤在湖邊落了帕子,上面寫了一首哀詩,惹來皇帝憐惜。
有時,是蕭淑妃假意落馬,引來皇帝的責怪與關心。
鄭婕妤一舞驚鴻華林殿時,蕭淑妃必定縱馬宮闈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