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康十九年,我入宮給大皇子做奶嬤。
從此這天底下最尊貴的天子,都要恭恭敬敬叫我一聲「阿嬤」。
我在這宮中待了三十年,直到我帶的奶娃娃坐上了皇位。
忽然有一天,他問我:「阿嬤,為什麼她們都恨我?」
我知道,他是在說被廢的鄭皇后、聾了一只耳朵的蕭淑妃,和被關在地窖的儀美人。
我笑了笑:「因為,陛下從來不是她們的良人。」
1
鄭皇后被廢的時候,未央宮里忽然刮起了大風。
她就坐在那灘血水里,表情癲狂瘋傻。
「李修乾,我永遠不會原諒你!永遠不會原諒你!」
昔日尊貴雍容的國母,此時涕淚橫流,渾身沒有一塊好地方。
宮人們都不忍地低下頭,不敢再看。
我將蜀繡帕子輕輕地打濕,為她擦臉:「皇后,別哭了。」
她起先是大哭,后來聽了我的話,木木愣愣地坐在那里,小聲地哽咽。
哭聲像小雨,連風刮大些都不敢。
鄭皇后盯著帕子上并蒂蓮的圖案,喃喃道:「他以前不是這樣的,他以前不是這樣的……」
我為她擦臉的動作也跟著顫抖了起來。
鄭皇后忽然站了起來,撞開我,踉踉蹌蹌地走進雨里。
她穿著最后一身完好的皇后服飾,在雨中奔跑,臉上的表情不似瘋癲,而是解脫。
「我回蜀地了,我回蜀地了!」
大雨中回蕩著她雀躍的聲音。
而身后的宮人卻已跪倒了一片。
我們都知道。
鄭皇后再也回不去她心心念念的蜀地了。
2
我第一次見鄭氏的時候,她才十六歲。
十六歲的年紀,裊裊婷婷,似一片煙青柳葉,足以讓任何人為她的鮮活駐足。
鄭氏在選秀前笑吟吟地給我塞帕子。
「這是我親手繡的,萬望長容嬤嬤不要嫌棄。」
我故意板起臉來嚇她:「選秀前賄選,這可是重罪。」
她睜大水盈盈的雙眼,卻沒有被嚇到,臉上溢滿輕輕笑意。
「這可不是賄賂,這是我給嬤嬤的心意。」
她輕聲道:「聽聞嬤嬤是蜀地人士,已經三十年沒有回去了,父親叫我折一枝柳帶給您。可惜臨行時已是秋日,再找不到一枝嫩柳,元音只好繡在了帕子上。」
她輕輕的聲音宛若絮語,拂過我的心間。
我怔怔看著那方繡著家鄉柳葉的帕子。
自從三十年前南陵王造反,我已三十年沒有回過家鄉了。
這三十年間,沒有人問我從何處來,也沒有人注意到我本來濃重的蜀音被宮中一點點磋磨成中原雅音。
我收下那方帕子,朝她笑:「姑娘一定能得償所愿。」
鄭氏笑道:「那就借嬤嬤吉言了。」
后來果然如我所言,她中選了。
消息傳到我耳邊時,我并不意外。
那樣七竅玲瓏心的姑娘,中選也是應該。
可皇帝對她的態度卻很模棱兩可。
秀女畫像呈進來的時候,他正在練字,挨不住太監哀求,隨手翻了翻。
「嘖,懷寧蕭氏,鄧陵李氏……這幫老家伙沒有一個是好心眼的。」
他點到的,都是如今朝中中上之流的世族。
新皇登基,朝臣們摸不清路數,尚且不敢把自家最尊貴的姑娘送進來。
畢竟這年頭,皇帝可以隨便廢,世家卻屹立不倒。
皇帝越翻越掃興,干脆將畫一丟,不再去看。
就在這時,鄭氏的畫像落了下來。
他隨意一瞥,忽然來了興趣。
「這是哪家的姑娘?」
太監在旁邊適時地接話:「這是蜀地太守家的二女兒,小字元音,性情最是敦厚和雅。」
「呵,聽著就一副無趣樣子!」
皇帝將筆一撂,搖搖頭,大步走出門去。
我怔然盯著他瀟灑的背影,半晌。
3
皇帝最愛蕭淑妃。
「淑」這個封號,本是內廷擬好的,皇帝沒看便封了。
實際上,蕭淑妃是這宮里最肆意張揚的姑娘。
她比誰都光彩張揚,比誰都明艷奪目。
當蕭淑妃一乘輕騎從遠方奔來時,闔宮打扮的妃子都黯淡了。
而皇帝快活地大笑一聲,提起鞭子,騎馬朝她奔去。
年輕人騎馬,最為登對,活像一對璧人。
看得旁邊盡力打扮的妃子都黯然失色了。
這些妃子里,便有和我一面之緣的鄭氏。
我問她:「可后悔了?」
她柔柔一笑:「不悔。」
當晚,皇帝照舊宿在了蕭淑妃的臨泉宮。
而鄭氏冒著夜色小雨來找我。
我把她放進來時,左右打量,還一陣后怕。
「宮闈森嚴,你怎可擅闖!」
鄭氏放下兜帽,不在意地一笑:「我早瞧好了侍衛換班,再說了,今日陛下和淑妃娘娘在臨泉宮夜宴,無人理會我的。」
我嘆了一口氣,卻是一陣后怕。
「若是被人發現了,怕又是一場風波。」
鄭氏含笑道:「我既然來,自然是計劃周全的,萬不會拖累嬤嬤。」
「我不是這個意思……」我嘆了口氣,望著鄭氏淡雅的面容,終究是將絮絮勸說咽下去。
「罷了,不說這個了,你來找我有什麼事麼?」
「我做了家鄉的糕點,想給嬤嬤嘗嘗。」
鄭氏莞爾一笑,將木食盒打開,露出里頭仍熱氣騰騰的糕點。
雪白的糯米被粽葉包裹著,圓潤可愛,裊裊香氣升騰。
我怔愣了一瞬:「這是……」
鄭氏執箸夾了一個給我,笑道:「葉兒粑啊,嬤嬤忘了?」
咬下一口,我的眼淚滾下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