」
說著擺擺手,一頭扎進雨中。
我盯著他飛速奔跑的樣子看了會兒,彎下腰,把宋娘子抱到馬車上。
陳大夫給她診治完,宋娘子的家眷很快就到了。
是個小姑娘,淋得落湯雞一般,一雙大眼含著眼淚,像林中的小鹿。
她抱著宋娘子哭,圓圓的眼,圓圓的嘴。
可愛又可憐,無端惹人心疼。
我一眼就認出,她便是那日東湖邊的小姑娘。
長這麼大了,出落得像朵亭亭玉立的荷花。
視線移到門口,廊檐下有細密的雨線垂落。
京城的風光,果然遠不及江南。
32
在書院安置好,又走訪南洲親友故交,好不容易騰出工夫,讓人打聽到了,她叫宋清菡。
人如其名,亭亭一菡萏。
只可恨,竟已經定親,夫家叫周晉,便是那日嚇傻在路邊的呆鵝。
每日晚間,鋪子關門,周晉便跟在她身后,送她回家。
宋清菡年歲不大,美貌卻驚人,時常有宵小之輩攔在那暗巷里,意圖不軌。
我都早早叫人打發了。
只有一次,那人剛從獄里出來,很有幾分拳腳功夫。我兩個護衛都受了傷,幸好我在京中,也學過幾年武,拼著挨了一刀,終于將他制服。
墻面地上都鮮血淋漓,我撐著刀傷,讓人拿水來把地沖干凈。
「快一點,再晚被她撞見,會害怕。」
護衛終于忍不下去,埋怨我。
「我們這不是為他人作嫁衣裳嗎?
「公子,憑你的手段,不過略施小計,就能把那個周晉打發了,何必這樣啊——」
說著小心翼翼打量我的神色。
「這樣太卑微了。」
卑微?
從沒想過這兩個字會跟我謝云景聯系在一起。
可他說得也不錯,面對宋清菡,我確實瞻前顧后,無從下手。
當晚,簡單包扎好傷口,看著周晉把宋清菡送到門口,兩人依依不舍話別。
宋清菡低頭輕笑,燈光下的側影美得驚人。
實在是心動,要不就搶了吧。
33
若是今科中舉,明年春闈進京,怕是再回不了南洲。
于是科舉裝病,繼續頂著秀才身份,蓄意接近周晉,三言兩語,挑動起他心底隱秘的黑暗念頭。
那是他們兩人第一次吵架。
她哭得傷心。
「我是沒有好的家世,比不得這個小姐那個姑娘,你若是嫌我,咱們便把婚退了。」
眼淚一滴一滴往下落,砸在我心頭,巨石一般。
怎麼疼的是我呢。
到底是心軟,舍不得讓她哭,要不還是算了吧。
花了幾個晚上,說服自己放手。
四明山踏春,程俊跟金世安在干什麼?
孔雀開屏,舞到我跟前來了,簡直是豈有此理。
這麼多人惦記,叫我如何放手。
菡萏無刺,是我手心長了刺,要摘下這朵花,必然會將她弄傷。
我猶疑不定,一顆心像放在油鍋上煎,一面是霸占她的欲念,一面是疼惜她的憐愛,翻來覆去,日日苦熬。
34
周晉實在是個蠢貨。
一點成績就讓他飄了,同窗走的捷徑更讓他嫉妒紅了眼,再加上這麼一個世俗刻薄的親娘,實在是天助我也。
他竟主動提出退婚,那日我歡喜得大醉一場,給全府下人都發了賞錢。
我醉倒在荷花池畔。
宋清菡。
反復咀嚼這個名字,我爹把耳朵湊過來。
「喊的什麼,你聽清了嗎?」
我娘凝神皺眉,忽而大喜。
「好像是個姑娘的名字!」
我爹狂喜。
「太好了,是個女的,是女的,不是男的,我兒子不喜歡男人,我們謝家不會絕后了!
「列祖列宗保佑啊!」
我娘:「是啊,這麼多年連個同房丫鬟都沒有,我簡直嚇死。
「快去打聽打聽,這城里姓宋,什麼菡的姑娘。」
吵死了,我翻個身, 沉沉睡去。
35(三年后)
謝云景高中探花之后, 留在京城,進了翰林院。
我們倆住在京中,許久不曾回南洲。
程俊中舉后,花錢在京里做了個九品的文官,金世安任了五城兵馬司的校尉, 兩人時常跑來找謝云景喝酒。
那日我正好同謝云景拌了幾句嘴,一個人坐在石凳上生悶氣。
程俊:「吵架了?謝云景干了什麼事?
「我讓他帶杏花樓的芙蓉餅,他給我帶的卻是桃花酥。」
謝云景苦笑:「我明明記得買的芙蓉餅來著,許是拿錯了。」
金世安拍桌子:「豈有此理,你分明是沒把宋清菡的話放在心上, 今天帶錯餅, 明天是不是要帶錯女人?」
程俊:「對啊, 這就是不愛了!
「和離吧!」
說著從懷里掏出筆墨紙硯。
「我現在就給你們寫文書。」
金世安點頭:「京兆府不遠, 一會兒我跑去送。」
謝云景咬牙。
「你們都給我滾!
「沒成親前,不要再來我家里!」
36
過年時,我們回了一趟南洲。
南洲知府熱情宴請,宴席途中,忽然有人來訪。
知府不耐煩地跟我們解釋,說那人是個舉子,按朝廷律, 舉子可以做官,只是要去吏部報名, 考授推官。
那人考是考上了, 可如今南洲并無什麼空缺的職位,只能讓他等著。
「日日來催,一個蘿卜一個坑,我總不能為他免了旁人的職位吧!」
知府一說, 我就聽明白了,這是對方給的價格不夠。
排隊的人那麼多,誰出的錢多, 誰就先輪上。
這人怕是死腦筋,不懂其中的道理。
席間有人順嘴問了一句, 叫什麼名字。
知府:「叫周晉, 說起來,也是白鹿書院出來的,跟謝翰林曾是同窗呢,不知謝翰林可認得?」
謝云景沒說話,側身握住我的手。
我搖頭。
「不認識。」
宴后,從府衙大門出來,看見門口的廊檐下站著一個人。
周晉驚喜地往前走了幾步。
「知府大人,晚輩——」
兩人視線撞上, 他如遭雷擊, 愣在當場。
知府客氣地送完我們,立刻反身躲回門內,催促門房把人趕走。
我朝他淡淡一笑。
「周晉,好久不見。」
周晉紅著眼眶,無聲地扯了扯嘴角。
他倉促地轉過身,踉蹌著往前跑, 拐進一條巷子里。
彤云四起,大雪如絮。
巷子中留下一長串腳印。
可這次,只有一個人的。
本篇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