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不好意思說,便只笑著搖搖頭。
「果然是小姐做派,一言一行都矜貴。姜瑞你湊上去也白湊,人家懶得理你呢。」
同窗都各有個性,難免有些處不來的。方蕓便是一個,刺猬似的,看不慣誰便要刺兩句。
姜瑞翻了個白眼:「關你什麼事?」
方蕓拍案而起:「你這是什麼態度?」
「你什麼態度,我就什麼態度。怎麼,只許你對我們指指點點嗎?我看把自己當大小姐的是你才對,哼。」
「我是大小姐,你是丫鬟行了吧,一天天跟在馮念枝屁股后面當跟班,也不嫌丟人。」
姜瑞氣不過,揚手就把書扔到了方蕓臉上,方蕓氣極,縱身一撲,兩個人抓著頭發在地上打滾。
我們怎麼勸都勸不開,一團亂的時候,我被推到墻角,撞倒了降溫用的瓷盆。
瓷器碎裂的聲音終于引起了她們的注意,姜瑞和方蕓瞬間僵直,她倆看著那瓷盆,倒吸一口涼氣。
寂靜中,齊見真來了。
她看著在地上滾成一團的兩個人,「嘖」了一聲:「你們還玩這個啊?」
又看著那一地的碎瓷,驚道:「玩就玩吧,怎麼還滾上釘板了?跟誰贖罪呢?」
我連忙道歉:「夫子,我不是故意的……不知多少錢,我這就回家拿錢來賠。」
齊見真說:「哦,這瓷盆不是我的。」
不是齊見真的,那應該不是天價。
我的心剛放回去,她又說:「是我亡夫的,你燒點紙錢就行。」
7
姜瑞說過,齊見真同亡夫感情甚篤。
我心中愧疚,放學后拖著沒走。
齊見真躺在院中搖椅上閉目養神,我狗腿地坐在旁邊給她搖扇子。
「無事獻殷勤,非奸即盜。說吧,什麼事?」
「我今日摔了您亡夫的東西,心中愧疚……」
齊見真疑惑:「就為這事兒?」
「這是小事嗎?」
「再小不過。」
「您為了他守節,怎麼會覺得這是小事呢?」
齊見真颯然一笑:「別人愛聽,我便這麼說,僅此而已。」
「我不明白。」
「啊呀,你怎麼是個榆木腦袋?我且問你,嫁人有什麼好處?」
「兩情相悅、舉案齊眉?」
「盲婚啞嫁的,如何兩情相悅?」
我明白過來,齊見真哪是為了給亡夫守節,她只是不想再嫁。
「那您為何要騙人?」
「這叫變通。同樣是不嫁,自己不想嫁和為夫守節,卻是兩回事。前者麻煩,后者簡單,舍難取易乃人之常情。」
「可這與書上教得不一樣。」
齊見真這才睜開眼,她側過身,好整以暇地看著我。
「書上寫『男兒膝下有黃金』,書上又寫『大丈夫能屈能伸』,你說,這膝蓋到底彎是不彎?
「書上寫『寧為玉碎不為瓦全』,書上又寫『識時務者為俊杰』,你說,這骨氣到底要是不要?
「書是人寫的,話是人說的,向來只有人做事,何時有過事做人?你讀書若只認死理,倒不如不讀,憑天生幾分野性,說不定能活得好好的。
「否則,不過是往脖子上多套幾條繩子,不知何時就把自己勒死了。」
我從未聽過這種道理,齊見真上課的時候也從來不這麼教。
她說:「我這麼教,名聲還要不要了?」
「那您就不怕我把您方才說的那些話宣揚出去嗎?」
「你是學生,我是老師,你宣揚于我不利的消息,你猜別人是會說我離經叛道,還是說你欺師滅祖?你說,也得有人愿意信吶。」
「那若不止我一個學生說,您就不怕三人成虎、喉舌如刀?」
「念枝,你長于公卿之家,應當見識過人心。我學問高,束脩低,人脈廣,我是她們能搭上的最大的船,毀了我治學的名聲對她們有什麼好處?你越將我貶得一無是處,她們越會指認你才是那個瘋子。」
「那我……確實奈何不了您。」
齊見真躺回搖椅上,又閉上雙目:
「刀在你手,我引頸就戮,你卻依然殺不了我,這便是陽謀。」
我心悅誠服:「學生受教了。」
她沒再說話,似是睡著了。我起身準備離開,她突然問:「我們之前真的從未見過嗎?」
我說:「嚴夫人不允我出門。」
何況,若是見過她這般人物,我怎麼會沒有印象呢?
8
轉眼中秋,馮照秋打來幾斤板栗,蒸的蒸,炒的炒,還煮了一鍋甜津津的板栗雞。
「去叫姜奶奶他們過來吃飯。」
這事兒一回生二回熟,隔著墻,我大吼:「姜瑞,帶奶奶過來吃飯啦!」
姜奶奶樂呵呵地,姜瑞卻悶悶不樂。
她娘傳信回來,今年中秋生意忙,他們就不回來過了。
「知道的他們是跑商的,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是大禹呢,京杭這條商線正正路過寶華村,沒見他們回來過一次!」
姜奶奶說:「什麼魚?今天沒魚啊?你們背著我吃魚啦?」
我沒忍住笑,姜瑞也氣笑了,我們對上眼睛,看到彼此滑稽的模樣,又哈哈大笑起來。
恍惚間,侯府那個怯懦無能的假小姐洛念枝已如隔世。
我卻只為此感到欣喜。
「砰砰砰!」
敲門聲響起,馮照秋問:「誰啊?」
無人應答。
中秋團聚,少有人串門,真是蹊蹺。
姜瑞突然站起來:「難道我娘騙我,他們其實回來了?」
說著,她蹦蹦跳跳去開門,打開門時,笑容卻停滯在臉上。
只見門外那人身穿綾羅、頭戴珠翠,是姜瑞未曾見過的富貴。
那道探究的目光越過姜瑞,落在我身上,直將我看得一個激靈,她才勾唇一笑:「念枝,許久不見,可還安好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