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今三十好幾的年紀,游手好閑坐吃山空,村里好人家誰不嫌他?居然敢來求娶你!真是臭不要臉!
「我來晚了,這盆水就該潑那媒婆頭上,欺負誰呢!呸!」
這一出雖然惡心,卻也讓我更加明白自己的處境,若是在侯府,這樣的人便是當個轎夫都不配。
可在寶華村,我若真要議親,再怎麼千挑萬選,也不過是好一些的「張俊」。
公卿與平民之間的差別,又豈止是在衣食住行?
我心中生出恐慌,許是太過明顯,馮照秋握住我的手:
「念枝,我已經給你找好了夫子,你讀書去。若是有天分,便去考內宮的官職。若是沒天分,學點算術也成,咱做買賣去。」
是了,本朝設內宮六局,選拔同科舉類似,不看容貌,只看才華。
馮照秋的手粗糙有力,就像她的話一樣——
「念枝,我絕對不會讓你淹在這兒,絕不!」
5
寶華村曾出過一個正七品典記,將父母兄弟一并接到了京城去,一家子甩掉了泥點子。
故而,村里向來有女子讀書的風氣。
姜瑞便是其中之一,我這次要去拜的,便是她的夫子。
馮照秋本打算親自送我去拜師,但晨起時家中母牛突然開始分娩,她脫不開身,便托了姜瑞照顧我。
「夫子年輕,才華卻出眾。聽說是京中大官家的女兒,丈夫去世后立志不再嫁,來寶華村隱居。」
姜瑞竹筒倒豆子似的將夫子的事和盤托出。
官家小姐和父兄的前程綁在一塊兒,走動時哪怕只聊些脂粉首飾,話說三分已算滿。
姜瑞和我很可能在考場爭鋒,竟毫不藏私,這與我從小見識到的不一樣。
我將心中所想說與她聽,姜瑞爽朗一笑,明媚如朝霞。
「念枝姐姐見過夫子就知道了。」
夫子家在湖邊,臨水而居,只一條小道能達。
道旁柳垂花開,一路去分花拂柳,雅致非常,似鄉間桃源。
路盡處是青色竹籬,竹門大開。院中,一位作道人打扮的女子站在樹下,正往嘴里……倒酒?
她見姜瑞來,一拍腦門:「忘了,今日開學!」
姜瑞無奈道:「夫子,趁其他人還沒來,快去醒醒酒吧!」
齊見真放下酒壺,眼珠子在我臉上滾過,她說:「這個妹妹,似在哪里見過?」
姜瑞撫額:「前些日子同您說過的,這是馮姨的女兒,剛從京中回來,夫子若是見過她也不奇怪。您還是快些準備吧,時辰快到了。」
齊見真「哦」了一聲:「你馮姨也眼熟。」
「可不眼熟嗎?您每年吃的那些竹筍,都是馮姨給您去挖的。」
姜瑞轉頭對我說,「她酒還沒醒,說胡話呢。本打算早些來,先認個名兒,沒想到她又吃上酒了。我瞧著今兒早上是廢了,她下午能醒算不錯。走吧,我帶你去位置上。」
塾屋也是用竹子做的,為了采光只做了半墻。墻外是一片竹林,湖邊清風吹過來時,水腥味被竹林一檔,吹到頰邊唯剩清冽竹香。
都說富貴三代才知吃穿,齊見真單單在住上便有如此靈巧的心思,來頭恐怕只大不小。
可那些都與我無關,我坐在桌前,桌上是一本《春秋》。我曾見這本書在洛柔手上,嚴夫人逐字逐句地教她。
而今,這本書屬于我了。
我再也不用扒著門縫偷窺不屬于我的幸福。
馮照秋會像嚴夫人對洛柔那樣,為我守一個家,抵御嚴寒。
6
齊見真再次露面的時候,學生們已經來齊了。
十幾個人,都是伶俐的姑娘。
在學堂上,齊見真沒有半分散漫,倒是頗有幾分為人師的尊嚴。
「馮念枝?」
「學生在。」
「可曾識過字?」
「識得一些。」
「讀過什麼書?」
「《三字經》……」
齊見真挑眉:「堂堂侯府,竟如此刻薄。」
我低頭,沒接話。
她又說:「《三字經》也不錯,人生至理大多在其中,總比讓你念《女誡》強。
「今兒你第一次來,我便將那些廢話再念上一念。
「諸位既然能來我這兒讀書,必然都是為了學點真本事。我這里不教婦道亦不教馭夫之道,若是奔著嫁人來的,便是拜錯了山門,早早離去才好。」
這是我第一次聽齊見真講學,她風趣幽默,深入淺出,再難的典故經她一講也變得容易起來。
一堂課下來,我竟有些癡。
姜瑞將我的癡態說給馮照秋聽,本意是逗她開心,可馮照秋越聽,劈柴的動作越大,眉頭皺得越緊。
「馮姨,你不高興嗎?」
馮照秋說:「高興。從今往后,誰也不能阻攔念枝讀書,我怎麼會不高興?」
風起,她的發絲在煙塵里糾纏、又落回臉頰上,連出一道道溝壑。
她實在與美麗無關。
可我卻于此刻,渴望著成為她。
日子便這麼無波無瀾地過著,我每天清晨去齊見真那兒念書,晚上歸來時,馮照秋已做好飯菜等著我。
她實在能干,田里的莊稼、棚里的牛羊、后院里的雞鴨和菜地,但凡能賺錢的,她一個都不放。
我想去幫把手,她卻總是拒絕。這也是她唯一一件不順著我的事。
她這是和嚴夫人較勁。
「以前你不用做的,現在你也不用做。
」
我想起她說這話時的神態,笑出聲。
姜瑞湊過來:「讀的不是《左傳》嗎?怎麼笑成這樣?」